另一种终极之美读《神曲·地狱篇》(第2/4页)

弗兰采斯加同她爱人之间的恋情那么美丽动人,即使到了地狱里,她那颗心仍然要为尘世生活中的幸福而发抖。可惜上帝的安排总是让看上去美丽无辜的恋情包藏罪恶与杀机,软弱的人摆不脱这种安排,只能到地狱去赎罪——在分裂中去爱。温柔的女人的赎罪的方式具有鲜明的个性,就像她活着是为了爱一样,成为了幽灵的她仍然大声地向上帝发出诘问,极力陈述爱的合理性,在审判中一刻也不停止重温旧梦,因为只有那一件事,是她精神不死的理由。当“我”看到人性陷入这样可怕的境地,“我”又怎能不因焦虑和绝望而晕倒呢?

弗兰采斯加的这种忏悔其实也是所有的地狱幽灵忏悔的模式,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而已。这些幽灵,虽然处在地狱理性的统治之下,但只要一被问及他们在尘世的事,无不尽力为自己辩护,在辩护中作一番精彩表演。因为那些事迹就是他们生命的形态,无论高尚也好,卑鄙也好,都是非常值得回忆的,是他们在地狱里发展自身精神世界的惟一资源。也就为了这一点,幽灵们才非辩护不可,要不然的话,她或他不是完全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吗?既然活着,生命本身就是理由。同样,既然生命与罪同在,审判也将永存。被地狱的无休无止的暴风鞭打的弗兰采斯加的受难形象,充满了宗教情怀而又并非宗教,这样的形象只能属于艺术的领域。

人将自己在世俗中的矛盾转移到地狱之后,那种长久积存的恶在地狱中斗得更厉害、更露骨、也更无所顾忌了。在这个原始地带,在混沌的黑暗中,所有的人都是要斗到最后一刻的,安息只属于精神上已死的人。由命运女神所掌握的黄金,这贪婪欲望的对象化之物,在世俗生活里是维持精神生存的营养,即使到了地狱,对于它的想象(虚荣、权位、成功等等)仍然是精神扭斗的不竭的力之源泉。“他们这样互相击撞要持续到永远。” [23] 请看对命运女神的描绘:

“她不受人类智慧的阻碍,

及时地从人到人,从一族

到一族,转移那浮世的财物;

因此一个人繁昌之下,另一个人

便凋落,全凭她的

象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 [24]

此处的“财物”是不带褒贬的。就如同黄金本身是美丽的一样,人的欲望无论多么贪婪,作为精神生活的基础也是十分可贵的,不应压制,只应设法转移的。于是命运女神就担负起了转移人的欲望的职责,并通过此种活动让人意识到,一切欲望的本质是“空”,只有渴求的本能是永恒的。人一旦具有了这种意识,也就会从物质的追求上升到精神的追求;但这个精神追求过程本身又并不是“空”的东西,她的内涵充斥着虚荣与物欲。可以看出,诗人一点也不排斥物欲,而是直接就将物欲作为根基。他所排斥的,只是那种黑蒙蒙的、动物性的追求。一个没有多少物质欲望,甚至对他人都没有多少感觉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追求者的;同样,一个仅有物质欲望,而缺乏对这种欲望的认识的人,也不可能追求艺术境界。一切从人性本身出发,因势利导,时刻不忘记那“像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这就是地狱矛盾发挥的方式。

“他们这样地在喉咙里咯咯作声,

因为他们无法用完全的言语说话。” [25]

这是在尘世中愤怒的人成为鬼魂后的形象。贪婪转化成财富的想象之后,他们躺在腐臭的泥潭里用梦幻的语言继续发泄,这种语言被记录下来就是高级的艺术。大量的关于污秽,关于丑恶的地狱描述,表达的并不是否定,而是一种坚韧的承担。所以“我”从来不避开地狱的恶臭,而是尽力使自己习惯,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只有真正的诗人才会将自己的内心化为如此严酷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