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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尤金始终注视着自己和本恩组成的队列,他们并不是鬼魂,而是失落的人。他看见了他自己——他的儿子、他的男孩、他迷失而纯洁的骨肉——从喷水池边走过,肩上背着沉重的帆布袋,弯腰疾步、一瘸一拐地跨过甘特的店铺,在晨光微明里向“黑人城”的方向走去。等到他走过此刻踞坐其中、目视远方的拱廊时,他看见了那一顶破旧毡帽下迷失的孩子的脸。他正沉醉在无声仙乐的神奇里,侧耳倾听着远处森林里传来的号角声,以及几乎能心领神会的无言口令。孩子那一双熟练的手把刚刚印刷出来的报纸仔细地折叠起来,但是那张童话般迷失了的脸却一晃就过去了,好像中了符咒似的。

尤金猛地跳到栏杆边。

“喂!你!我的儿子!我的孩子!快回来!快回来!”

他的声音呛在喉咙里:那个孩子走了,留下的记忆只是一张茫然迷惑、凝神静听的脸,这张脸正背向神秘的世界。哦,迷失了!

现在,广场上已经挤满了迷失而明亮的身影,所有逝去的岁月都一点一点聚集起来停止不动了。接着,广场以流弹般的速度从他们的身边开始收缩,然后沿命运的栏杆滑下去,连同所有的往事,他自己和本恩迷失的身影一起消逝得无踪无影。

在他的想象中,他看见了那些如同童话般消失了的城市,它们全部埋葬在漂移的大地淤泥里——底比斯和它的七个城门,道灵和福西地区所有的庙宇,从伊诺提阿到第勒尼安海的整个海湾地区。他看见消失的古文明埋葬在大地的坟墓中:印加王朝神奇、无根无源的荣耀、破裂的诺西陶器碎片上铭刻的失传史诗、孟菲斯帝王的地下皇陵,裹着金缕玉衣的帝王遗骸,数千陪葬的兽形神祇,沉默无语、长眠不醒的阿什比提,都功德圆满,名垂千古。

他看见世上活着的几十亿生灵,已经亡故的几万亿鬼魂;海洋干涸,沙漠席卷而来,山脉被淹;他看见神祇和魔鬼从“南方”走来,统治了短暂的几个世纪,犹如火光轻轻一闪,然后逐渐衰败枯萎,消失在“北极光”里,那是神祇圆寂时的回光反照。

可是,就在人们不断摸索寻求灭亡的过程中,大地巨大的节奏始终没有停止。四季周而复始地轮回,他和本恩待在一起,他们的脚正踏在黑暗中,脸上闪烁着高天星海冰冷的辉光。

不断更迭。生机盎然的春天永远都会重新回到人间——新的庄稼、新的面孔、新的收成、新的神灵。

再来看一看人生追寻乐土的旅程吧。在这一瞬间的可怕幻景中,他穿过异邦的千万条曲折道路,看到他追寻自我遭遇的挫折。他那张困惑、不安的脸上充满了模糊和激动的渴望,这种渴望编织出他来往于大洋两岸的车子,把旗子悬挂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荷裔移民群中,这种渴望曾经使他的父亲鬼迷心窍,眼睛里燃起不可捉摸的欲望,他想要寻找一块精致的石头,用以雕刻一尊天使的头像。他自己的思绪萦绕飞旋在群山之间,观察人世的视野被山峦阻隔,他所看到的黄金般灿烂的城市在他的眼里开始衰败下去,所有的繁华神秘都失去了光彩,变得黯然阴沉。他的思想因为百万卷诗书而昏倦,眼睛因百万图画而困涨,身体因百种名贵的美酒而沉湎不振。

他从幻景中醒过来,站起身,大声地喊着:“我并没有身在那些城市。我已经寻遍了万条街巷,直到我的嗓音嘶哑,张不开口。但是仍然没有找到我生活过的城市,没有找到穿过的门,没有找到站过的地方。”

在皎洁的月光下,本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傻瓜,你为什么要在大街上寻找?”

尤金说:“我已经吃光喝干了大地,我已经迷失了、被打垮了、不再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