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盛(第2/2页)

此时此刻,我妈和我叔叔的紧张与忧虑也渗入红色之中。外婆不愿离家,她在屋里咒骂,却无可奈何。她年迈衰弱,已无法离开我们独自生存。她的痛苦与愤怒也渗入这红色。

同时渗入的还有我的悲哀,我的疲惫。我一动不动举着手电。手电光芒在无边黑暗中撑开一道小小缝隙。荒野中远远近近的流浪之物都向这道光芒靠拢。

一百年前的农人也来了。哪怕已经死去了一百年,他们仍随身带着种子。他们也渴望这神奇的红色。

所有消失的鱼也从黑暗中现身,一尾接一尾沉默游入红色之中。

我仿佛看到葵花盛放,满目金光中充满红色,黑暗般坚定不移的红色。

我仿佛端着满满一碗水站在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一根丝线上。

我手持手电一动也不敢动。

仿佛眼下这团光芒,是世间最最脆弱的容器。

第一年,我跟着去到地头,刚播完种子就离开了。

那一年非常不顺。

主要是缺水。平时种植户之间都客客气气,还能做到互助互利。可一到灌溉时节,一个个争水争得快要操起铁锨拼命。

轮到我家用水时常常已经到了半夜。我妈整夜不敢睡觉,不时出门查看,提防水被下游截走。后来她干脆在水渠的闸门边铺了被褥露天过夜。

尽管如此,我家承包的两百亩地还是给旱死了几十亩。

接下来又病虫害不断,那片万亩葵花地无一幸免。田间地头堆满花花绿绿的农药瓶。

我妈日夜忧心。她面对的不但是财产的损失,更是生命的消逝。

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

直到八月,熬过病害和干旱的最后几十亩葵花顺利开完花,她才稍稍松口气。

而那时,这片万亩土地上的几十家种植户几乎全都放弃,撤得只剩包括我家在内的两三户人家。

河下游另一块耕地上,有个承包了三千多亩地的老板直接自杀。据说赔进去上百万。

冬天我才回家。我问我妈赔了多少钱。

她说:“操他先人,幸亏咱家穷。种得少也赔得少。最后打下来的那点葵花好歹留够了种子,明年老子接着种!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

外婆倒是很高兴。她说:“花开的时候真好看!金光光,亮堂堂。娟啊,你没看到真是可惜!”

小狗赛虎不语,依偎外婆脚边,仿佛什么都无所谓。

整个冬天,小小的村庄阿克哈拉洁白而寂静。我心里惦记着红色与金色,独自出门向北,朝河谷走去。

大雪铺满河面,鸦群迎面飞起。牛群列队通过狭窄的雪中小路,去向河面冒着白气的冰窟饮水。

我随之而去。突然又想起了鱼的事。

我站在冰窟旁探头张望,漆黑的水面幽幽颤动。抬起头来,又下雪了。

我看到一百年前那个人冒雪而来。

我渴望如母亲一般安慰他,又渴望如女儿一样扑上去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