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盛

我常常想,一百多年前,最早决定定居此处的那些农人,一定再无路可走了。

他们一路向北,在茫茫沙漠中没日没夜地跋涉。后来走上一处高地,突然看到前方视野尽头陷落大地的绿色河谷,顿时倒落在地,痛哭出声。

他们随身带着种子,那是漫长的流浪中唯一不曾放弃的事物。

他们以羊肠灌水,制成简陋的水平仪勘测地势,垦荒,开渠。

在第一个春天的灌溉期,他们日夜守在渠边。每当水流不畅,就用铁锨把堵塞在水阀口的鱼群铲开。

那时,鱼还不知河流已经被打开缺口。更不知何为农田。它们肥大、笨拙,无忧无虑。

它们争先恐后涌入水渠,然后纷纷搁浅在秧苗初生的土地上。

秧苗单薄,天地寂静。阳光下,枯萎的鱼尸银光闪闪,像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繁盛。

冬天,河面冰封。人们凿开冰窟,将长长的红绳垂放水中。虽然无饵无钩,仍很快有鱼咬着绳子被拖出水面。

这些鱼长有细碎锋利的牙齿。即使已被捉在手,仍紧咬红绳不肯松口。

它们愤怒却迷惑。世界改变了。

春天,鱼群逆流产卵。鱼苗蓬勃,河流拐弯处的浅水里,如堆满了珠宝,璀璨耀眼。若在此处取水,一桶水里有半桶都是细碎小鱼。

人们大量捕捞小鱼,晾干,喂养牲畜。牲畜吃得浑身鱼腥气。冬天,牲畜被宰杀炖熟后,肉汤都是腥的。世界改变了。

鱼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多。耕地不断扩张,沿着唯一的河流两岸上下漫延。

才开始它们如吸吮乳汁般吸吮河流,到后来如吸吮鲜血般吸吮河流。

再后来,河流被截断,强行引往荒野深处。在那里,新开垦的土地一望无垠。

无论在种子播下之后,还是农作物丰收之时,那片土地看上去总是空旷而荒凉。

而失去水源的下游湖泊迅速萎缩,短短几年便由淡水湖变成咸水湖。

从此,再也没有鱼了。

又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我们一家才来到这里。我们面对的又是一片逾万亩的新垦土地。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路也是新的,荒野中两行平行的轮胎辙印。水渠也是新的,水泥坚硬,渠边寸草不生。仿佛一切刚刚开始。

只有那条河旧了,老了,远在数公里之外。河床开阔,水流窄浅。

而鱼又回来了。它们历经漫长而孤独的周折。它们彼此间一条远离一条,深深隐蔽在水底阴影处。

和这块土地上的其他种植户一样,我们也在自己承包的地上种满了向日葵。

这块土地也许并不适合种植这种作物,它过于贫瘠。而向日葵油性大,太损耗地力。

但是,与其他寥寥几种能存活此处的作物相比,向日葵的收益最大。

如此看来,我们和一百年前第一个来此处开荒定居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仿佛除了掠夺,什么也顾不上了。

记得第一年,我们全家上阵,我也回家帮了几天忙。我妈租了一辆大卡车,几乎把半个家都挪到了地边。九十多岁的外婆也带上了。两条狗,所有的鸡鸭鹅,连几盆花草也没落下。

出发头一晚,无星无月。我们连夜处理种子。

我妈和我叔叔两人用铁锨不停翻动种子,使之均匀沾染红色的农药汁液。我在旁边帮忙打着手电筒。

整夜默默无语,整夜紧张又漫长。

手电光芒静止不动,笼罩着黑暗中上下翻飞的红色颗粒,它们隔天就要被深埋大地。这是种子的红色军团,在地底庄严列队,横平竖直。

那时,我妈和我叔叔就是点兵的大王,检阅的首长,又如守护神,持锨站在地头。

而熬过漫漫长冬的荒野鼠类,在地底深处遇到这些红色种子,它们绕其左右,饥饿而畏惧。后来这饥饿与畏惧渗入红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