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论后悔(第2/7页)

我常说我很少后悔,我的良心对自己颇为满意,当然不是像天使或马那样心安理得,而是作为人所能感到的心安理得,我将在此解释这句话;同时我还要加上另一段常弹的老调(不是出于客套,而是出于我对上帝纯真而与生俱来的遵从),即我说话时自己也心中无数,也在疑问和探求,至于答案,我只希望从大家共同的、正当的信仰中获得。所以我绝不教导人,我只是叙述。

罪恶,真正的罪恶没有不伤害人,不受到公正评论的指责的;罪恶是那么明显地丑陋和可憎,所以那些认为罪恶主要来源于愚蠢和蒙昧的人可能是有道理的,因为很难想象有人明知道是罪恶而不憎恨它。恶意大多分泌出毒液,并且被自身分泌的毒液消蚀;而罪恶却在心灵上留下悔恨,这悔恨如同身体里的一块溃疡,不断绽破和流血。理智能化解其它的烦愁和痛苦,但却生出悔恨,悔恨比其它烦愁和痛苦更沉重,因为它发自内心,正如人在发烧时感觉的冷和热要比外界天气的冷和热更难受。我认为的罪恶(每个人都有自己衡量善恶的标准)不仅是理性和自然所谴责的,还包括公众舆论铸成的,因为即使舆论是没有根据和谬误的,但只要得到法律和习俗的认可,受舆论谴责的行为便构成了罪恶。

同样,没有一种善行不使心地高尚的人感到高兴。当然,我们做了好事自己内心也会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快乐,问心无愧时会感到一种圣洁的自豪。邪恶而胆大的灵魂也许能感到有恃无恐,但是那种怡然自得、称心满意的感觉,它是永远体验不到的。能认为自己可以不受败坏的世风的传染,能对自己说:“即便一直审视到我的灵魂深处,也不会发现我有什么可以自责的地方,我从未造成任何人的痛苦和破产,没有报复心和仇恨,不曾触犯过法律,从未煽动过变革和骚乱,从不食言,而且,虽则当今世风日下,放纵甚或教唆人们胡作非为,我可从不侵占别人的家产和钱财,而是一向自食其力,不管是在战乱时期,还是在太平时期,我也从未使用别人的劳动而不付报酬。”那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乐事,而这种淳朴的快乐是对善行最大的、也是唯一最稳当的报偿。

把别人的赞许作为酬报善行的根据,这种根据太不可靠、太不明确了。尤其在当今这个腐败和愚昧的时代,民众的赏识不啻是一种侮辱,你能根据谁的话来判别好坏呢?愿上帝保佑我,不做我每天目睹别人描写的那种好人。“昔日的罪恶今天成了风气[1]。”我的某些朋友有时也坦率地批评我、责备我,他们或是主动这样做,或是在我的鼓励下这样做,我把这看成是朋友的帮助;对一个教养有素的人来说,这种帮助无论其裨益和包含的情谊,都超过朋友的其他帮助。我总是彬彬有礼、满怀感激地洗耳恭听。不过现在来凭心而论,我常觉得他们的责备和褒扬中有不少错误的标准;我若按他们的要求去做,定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这种大部分时间离群索居,很少出头露面的人,内心应该有一个样模,以这个样模检查我们的行为,决定该自得,还是该自责。我有我的法律和法庭来审判自己,我经常求助于它们,而很少问别人。诚然,我也以别人的看法来制约自己的行为,但是我只按我的方式去理解这些看法。你是否懦弱、残忍,或是否正直、虔敬,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识不透你,他们只能通过毫无把握的臆测来揣度你;他们看到的是你的外表而不是你的本质。因此,不要听他们的判决,要坚持你自己的判决。“应当运用你自己的判断力[2],”“个人的善恶意识举足轻重:丢掉这种意识,则一切皆垮[3]。”

有人说,悔恨紧跟着罪过,这话似乎不适用于盘踞在我们心灵里仿佛已在那儿安家落户的那种罪过。我们能痛悔和改正因一时措手不及或感情冲动而犯下的罪过,但是,那种年深日久、根深蒂固,而且扎根在意定志坚者身上的邪恶是不容易扭转的。后悔乃是否定我们的初衷,反对我们原来的想法,叫我们四处乱投,无所适从。你看,后悔甚至使此人否认自己过去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