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六章 论身体力行(第2/5页)

日夜幽居一室,我好像对这事不能忍受;有时不得已在里面待上一星期,一个月,忧心忡忡,衰弱无力,我会发觉健康的时候同情病人远远超过我自己生病的时候;生病时我要同情的是自己;我的想象力会把事情的真相夸大一半。我希望我对死亡的想象也是如此,不值得我兴师动众,大惊小怪,只怕承受不了死亡的重压;无论怎么做,我们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方便。

在我们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宗教战争中(我已记不清楚),有一天我离家走出一里地。法国内战时期,我的家处在兵家必争之地,然而我觉得自己离住所很近,不会有危险,也就没有必要披坚执锐,随手牵过一匹好骑但不是精壮的马。在归途中,突然发生一件事,这匹马就不善应付,使我也对它无可奈何;我的一名仆人孔武有力,骑在一匹棕色骏马上,马不听使唤,雄赳赳性子暴烈;仆人要逞能,冲到同伴前面,策马直朝我的那条路疾驰过来,像个巨人沉重地压向那个小人和小马,撞得我人仰马翻,那匹马躺在地上晕头转向,我跌出十几步远,四肢朝天昏死了过去,脸上皮开肉绽,手提的宝剑也摔在十步以外,腰带折断,身子一动不动,没有知觉,像块木头似的。

这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昏迷。跟我一起的人想方设法要弄醒我,没有成功就以为我已死去,抱了我好不容易地回到约在半里外的家。

整整两个小时我被人看作是个死人;后来在路上我开始蠕动和呼吸;因为我胃部贮血太多,身体调动体力来把血吐了出来。他们扶我站起来,我吐出满满一罐子鲜血,一路上这样有好几回。我也靠此恢复了一点生命。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隐隐约约,我的原始感情接近死亡大大超过接近生命。

因为灵魂还没有找到归路,惊慌失措,飘忽不定[3]。

——塔索

这个回忆铭记心中如此深刻,几乎让我看到了死亡的面目和了解死亡的内容,以后遇见了不会太觉得唐突。当我开始向死亡注目时,我的视觉那么模糊、微弱和黯淡,除了光以外什么都不能辨别。

眼睛时而张开,时而闭上,人处于睡眠与清醒的半道上[4]。

——塔索

灵魂的反应跟肉体的反应是一致的。我看到自己浑身是血,因为大擊上到处沾满了口吐的鲜血。我首先想到的是头脑上中了一枪;确实,我们周围有人同时放了几枪。我觉得我的生命完全悬于我的嘴唇上;我闭上眼睛,好像帮助把生命向外推,很乐意懒洋洋地让生命过去。这是一种想象在灵魂中飘浮,跟身体各部分同样温柔纤弱,实际上不但没有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还掺杂慢慢入睡的人感到的舒适。

我相信人在弥留中愈来愈衰弱时,也处于这种状态;我还觉得,我们平时认为他们全身痛苦不堪或者灵魂深感不安,而同情他们,这是没有道理的。这一直是我的看法,不管许多人甚至埃蒂纳·德·拉·博艾迪的意见如何。我们看到有些人倒地不省人事,接近于死亡,或长期卧床不起,或猝然中风,或年老力衰,

经常一名病人抵不住病魔的暴力,像遭受雷殛,在我们的眼前倒下;他口吐白沫,呻吟,四肢颤抖;他谵妄,肌肉抽挛,挣扎,喘气,在全身乱颤中衰竭[5]。

——柳克里希厄斯

或头部受伤,我们听到他们呻吟,有时还唉声叹气,声音刺耳,使我们把声音、把动作看作是他们的身体的反应;我则觉得他们的灵魂与躯体都已昏迷不醒。

他活着,但是他本人不意识到自己活着[6]。

——奥维徳

我不能相信身体受到那么大的震动,感觉受到那么大的摧残,灵魂中还能保留自我感觉的力量;我也不能相信他们还有理智感到痛苦,感到自己不幸的处境,因而我认为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怜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