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必有传奇(第4/9页)

他挤在听书的人堆里,往往是墙角一蹲,眯起眼睛,不说话。我却最记得郝结实说起话来十分有特点。早先跟大伙说起话来,光见嘴巴一鼓一鼓的,也听不见声音,有时他说话赶不上人听;有时从一粒芝麻说到一只狗熊,再从一个棒子说到一块西瓜,说得没意思了,声音也越说越小。你总会看见他嘴巴一鼓一鼓的。村上人笑话他嘴巴一鼓一鼓的跟屁眼儿似的。“羊拉屎啊他!”一个羊倌在大伙的议论后跟了这么一句话。村上人一惊。

从此,郝结实留下一个“羊拉屎”的外号。

村上很多女人在家使气出门就乐意去找他,在他跟前说话也有意思。羊拉屎爱在村里转圈,从南往北转着走。生完气的女人远远地见了他,就喊:“哎!”羊拉屎在街口赶紧掉头走。远远地,又听她吼:“哎!”女人只要和他说上话,他嘴慢声小就只有听的份儿了。好多次,女人不是不等他说话,等他那一会儿,他攒出够说的话来,人家早开始说了,说一段事等他一会儿,对方就说:“你说说!”他嘴巴一鼓一鼓的。对方下一段事又说完了:“你说说!”

羊拉屎清楚她们这么说,不是真想让他说。这句“你说说”的意思是女人抬头看他一眼时的话儿佐料,不在这时说句话,总感觉怪不好意思。

一般大的人里,数他说话晚。他娘是在他该会说话,还不会说话时,才把注意力转移了一下。之前,他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发烧,他娘怕孩子活不了,整天担惊受怕。他三岁半时的一个下午,管户口的民警在院门口遇上了他娘。他娘又抱着他着急出门。

“先等会。”民警说。

“等会就烧着了。”

“又病了?”民警看见孩子一张小红脸。

“有好久没发烧了……”他娘说。

“先等会。”对方说着,他娘走着,已离开门口,追在后面的民警拿着一沓记录也有点急,“先等会,我说了让你先等会。”

“我不是说了吗,等会就烧着了。”当时,还没取名,他娘就说,“你看怎么结实怎么给取个名吧。”

一个月后,户口薄下来,上面的名字就叫了郝结实。

郝结实他娘找医生问过,孩子是不是烧坏了舌头?医生说话有意思,不直说,他回答个:“是有影响。”是不是烧坏了?他娘在镇上卫生院得不来答案,倒让自个儿有了希望。从镇上回来,就开始教他说,一个字一个字蹦。他爹看了闹心,干脆他娘一教,就出门。等回来,孩子还在蹦他离开时停在耳朵里的字。“我——我——”半天没说出个东西,声音越来越小,光见嘴巴一鼓一鼓的。小时候,他在村里喊喇叭的爹说:“这还是我儿子?”他娘说:“这当然是你儿子,不仅是你儿子,还是你的报应!”然后,看一会儿能说会道出了名的他爹,他爹也看一会儿自个儿的儿子郝结实。

郝结实到了找媳妇的年纪,村上没人给他说亲。他娘一着急,就逼他爹。他爹“郝先生”在四里八庄有头有脸,逢丧嫁娶的场面,人们见了都要叫一声“先生”。他是十几年来固定的账房先生,在场面上能说会道。这样的老子有这样的儿子,不仅他爹想不通。后来,他爹一拍大腿,干脆就再也不想。这次,他娘逼郝先生时,郝先生来了一句:“我不!”答得短促,有别以往的长篇大论。他娘显然也这么觉得,先“哟”一声算作对这感觉的表示。紧接着,她说:“你不?你不?谁不你都不能不!都说不让,你不啊,你不,就别醉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好光知道下种啊!”

郝结实他爹吵完,又走了。他娘撩起门帘往门外看时,他爹正拉开门栓。每次,他爹跟娘吵完,就一个人走了。郝结实没想到,他爹还是被他娘说动了。这次没白一个人出门,他给儿子前后说了外村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