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断桥

1999年6月4日

那个夏天是天安门广场示威十周年。从五月下半月开始,国外报纸刊载了一系列纪念文章。我在局里把文章剪下来,将它们归类在T字母下:

茶叶

智库

天安门广场

贸易展

运输

周年纪念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对中国人无法公开谈论的这个事件,很难给它命名。剪报时,我把外国媒体使用的名称做了一个非正式的列表:

天安门广场镇压

天安门广场屠杀

天安门广场取缔行动

对天安门广场民主示威的血腥镇压

六四镇压

对天安门广场及周边地区的血腥镇压

1989年6月4日军队对示威的镇压

天安门广场附近对学生抗议者的镇压

北京的报纸上没有任何报道。从1989年开始,政府控制的媒体很少承认这个事件。中国普通老百姓管它叫“六四”:6月4日。在外地,对事件的印象尤其模糊;我在涪陵生活时,我的几个好朋友认真地问我是否真有学生在镇压中死亡。在当年有很多市民走上街头的北京,对事件是否发生的问题没有任何错觉。人们清晰地记得具体的情景,但事件的全景仍是个谜。没人准确知道镇压是怎样进行的,死亡人数究竟有多少。大部分外国媒体估计至少有数百人丧生。

已有充分信息证明,事件最广为使用的几个名字都是不太准确的。大部分伤亡发生在天安门广场以外环绕城市的街道,特别是城西。镇压实际开始于6月3日晚上,而非4日。1989年,暴力在城市发生后,一位勇敢的中国记者通过国家媒体官方英文广播发布了一条消息:“这是北京国际广播。请牢记1989年6月3日。中国首都北京发生了最悲剧的事件。几千人,其中大部分是无辜平民,被全副武装的士兵枪杀…”

十年后,大部分追悼仪式的时间都稍稍做了调整,地点也集中到广场上。尽管细节已经模糊,但基本的回忆与当年那名记者所希望做到的大致相仿。据说,他受到处罚,在外地接受了几年的再教育。

6月4日那天,我与华尔街日报的记者轮流出发去天安门,看是否有纪念活动发生。我们错过了两起最显眼的示威——每起有一名参与者,各持续了几秒钟。一位中年男子打开了手写着标语的白伞:

记住学生运动

将国家财产分给人民

便衣警察迅速围过去将他带走,不过美联社的一位摄影记者拍下了这一刻。过了一会儿,一位男大学生向空中撒传单,并立即被捕。传单上写着反政府标语和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口号。

我值下午晚些时候的班。广场本身已经被隔离起来——给某些目的提供了方便。为了纪念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广场正在进行整修。不过,天安门——“上天平安之门”前面,仍有一块开放区域。那天阳光灿烂,外地游客们聊着天,与背景中的毛主席画像合影留念。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注意到人群中的一些人不像游客。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男子,许多人理着平头。他们穿的不怎么样:旧裤子,便宜夹克。他们看上去没受过多少教育。他们看上去不像是玩得很高兴的样子——不笑、不拍照、不买纪念品。他们东走西逛,东张西望,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有时,一名男子会站在一群正在谈话的游客背后,似乎试图偷听对话。每隔一段时间,一名平头男子会溜达到另一名平头男子跟前,说了句什么,然后溜达着离开。有几个人手里拿着卷着的报纸。我看见一名男子举起报纸,拿到脸旁边,对着报纸说话。我处于好奇,走过他身边,偷看了一眼。在卷着的报纸里,我瞥见了黑色塑料——对讲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