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断桥(第4/10页)

我在丹东的第三个晚上,凌晨两点在旅馆房间惊醒——房间里站着个小偷。这是一家属于中等水平的旅馆,10美元住1个晚上;而丹东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中国城市,如果不是刚好与北朝鲜一江之隔,这个地方是毫不起眼的。丹东宣称它是“中国最大的边境城市”,而鸭绿江江边全都是一排排租给游客用的望远镜。游客大多是中国人,他们希望透过望远镜,第一次看看外国的模样。望远镜旁边的标志承诺:“只需1元,就可出国!”而花上10块钱,就可以坐一会快艇,更近地看看对岸的北朝鲜人——在炎热的下午,他们常常在江边游泳。在适合结婚的良辰吉日,丹东的新人会依照传统租来一艘船,在结婚礼服外面套上救生衣,坐着船到北朝鲜人那边晃一圈。

在丹东会产生很多联想,这可能是我那天晚上忘了关窗户睡觉的原因。我的房间在二楼,我以为没人能闯进来;但我没有注意到有个一尺来宽的屋檐就在我的窗户下面。我也没有像以往旅行时那样,把我的腰包和护照放到枕头底下。我把它们和我的相机、钱包、采访本和两条短裤一起,就丢在梳妆台上。当我醒来的时候,那个小偷正在把所有东西揽到怀里。有那么一刻,我们俩谁也没动。

当你的生活穿行在两种语言之间,有那么一些时候,它们之间的界限会突然消失。在中国,我曾在半夜里被电话铃声惊醒,拿起听筒以后,我需要好一会儿才听懂对方说的话——那是我在美国的一个旧友。偶尔我在用中文和别人交谈时,不知何故,一个无甚关系的英文单词会忽然跳到我脑海里。梦中穿插着中文和英文对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做过的最奇怪的梦,是梦见密苏里那些我认识的人,全都说着中文。当我从那些梦中醒来,我会躺在床上,漫想着我的潜意识是如何透过层层的语言和记忆浮现。我想如果发生一件突如其来的危急事情,我就知道在我潜意识的最深处到底是什么了。

在丹东,我从床上弹簧般地弹起,怒吼道:“草泥马!”小偷转身,向门口跑去,抱着我所有的东西。在第二次骂完这句脏话之前,我已经下了床。到第三句“草泥马”说出口时,我已经以最快速度奋力奔跑在旅店的走廊里。走廊里没有灯,只有一个个房间门口透出了幽暗的光。那个小偷也拼命跑着,但我渐渐和他拉近了距离;我们转了个弯,滑过廉价的瓦砖地板。我光着脚,除了一条四角短裤以外什么也没穿。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出口和一条楼梯,我就在那儿抓住了他。

我举起拳头,拼命往那人身上打。他并没有还手;他手里全是我的东西。每打他一下(“草泥马!”),就有些东西从他怀里掉出来。我打他一拳,我的相机掉出来了(“草泥马!”),再打他一下,我的腰包出来了(“草泥马!”);再来一下,我的两条短裤飞到了半空(“草泥马!”)。钱包,采访本,护照——我让它们通通躺在地上。愤怒完全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不停地打他,直到他怀里的全部东西都掉了出来。现在,他只想逃跑了;他跑回走廊,绝望地拉着每个门的把手:锁了,锁了,还是锁了。我追着他:怒吼,抓住了,用力打一顿。最后,他找到了一个没有上锁的房间,从那个房间洞开的窗户里,他在两层楼上跳了下去。

我差点就跟着他往下跳了。我一直跑到窗前,我的情绪拖着我的身体探到半空,一下子,我就清醒过来了。我往下看,那个小偷碰上了好运——在我们这层下面有个宽阔的平台。我住了嘴,这个夜晚立马就安静了下来。我听着那个小偷的脚步声拐过旅馆。他仍然拼命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