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A 地下之城

北京,现代化的首都;安阳,古老的中华文明的摇篮。从北京到安阳这座城市,需要坐6个小时火车。我坐在窗户边上,有时不禁发起呆来,窗外的景色就像墙纸一般富有规律:一个农民,一片田野,一条路,一个村庄;一个农民,一片田野,一条路,一个村庄。这种千篇一律的景象也并非什么新鲜事。1981年,美国的历史学家戴维·凯特利搭乘火车前往安阳。随后,他写了一封信给家人:“这儿的土地基本上是平坦的,景色单调,村庄与村庄之间看不出什么两样……上等人的庄园,豪华的大厦,英格兰和法国式的漂亮房子,为何会无影无踪?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这个社会并没有像其他文明那样产生贵族阶层?”

从时间长河里再往前回溯,一切依旧:一个农民,一片田野,一条路,一个村庄。1930年,有个叫理查德·道森的外国人住在此地,他写道:“河南没有历史。”今天,这样的评论看起来显然是失当的,这片区域已经发掘了大量的商朝文物和墓碑。商朝创造了目前已知的东亚最早的书写文字,这些文字刻写在骨头和龟壳上——按照西方的说法,叫做甲骨文。如果历史可以被定义成书写的记录,那么河南的这片区域就是历史开始的地方。

不过,除了历史起源以外,造访此地的人们对别的事物更为好奇。再次回溯时间到1880年,一个叫詹姆斯·哈里森·维克逊的美国人写道:“从中世纪以来,这个地方的学术发展就成了一潭死水,停滞不前。”他补充道:“他们基本的历史,可以用短短的几章就写完了。”他的评价,显然是西方视野的,追求发展轨迹和不断进步。按照传统的观点看中国的过去,既没有罗马帝国的崩解,也没有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中国历史上缺乏这些与西方历史关键转折点相似的事件。相反,中国的过去,就是一个皇帝退场,另一个皇帝登台;一个朝代结束,另一个朝代开始。历史就是不断重复的墙纸。《真实的中国印象》(A Truthful Impression of the Country)是一本西方人写中国的游记分析,作者尼古拉斯·克利福德的笔下,呈现了19世纪的外国人看中国的眼光:“中国的过去比西方悠久得多,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不过,过去并不等于历史。中国的过去没有真正的叙事,有的只是一个个不知真假的故事罢了。”

在安阳一个叫“洹北”的考古遗址里,一队男人正在地里工作,为安阳的地下之城绘制地图。这座地下之城出现的时间一直追溯到公元前14和13世纪,那时候,商朝文明大概是处于最鼎盛的时期。如今,商朝的遗迹埋在土地下面,通常有5英尺到8英尺深。当地的农民世代耕种庄稼,好些世纪过去了,也没有人意识到,有整整一座城市在地下静静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土层也在慢慢地加厚。这个地方与洹河接壤,周期性的洪水把大量的泥土冲积到这片土地上。这儿还有黄土;黄土产生于戈壁或西北的其他沙漠,是一种细而干的颗粒,很容易被风吹起。几个世纪以来,一层层黄土被风带往南方,最后在安阳这样的地方重新沉积起来。在中国北方,有深达600英尺的黄土地。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考古学家们致力于寻找山脊和土丘,它们是肉眼能看见的标志,标志着很有可能会出现被掩埋的古建筑。然而,在这里,肉眼的观察是不够的;放眼望去,安阳的土地只有一片平坦。在地里工作的这一队男人,由一个年轻的考古学家带领,他的名字叫荊志淳。荊志淳告诉我,在这样一个地方进行勘查研究工作会有怎样的挑战。

“你必须要用动态的角度去观察这里的景象,”他说:“你必须要看到这片土地是怎么一天天演变的。这个地方和3000年前的景象应该截然不同。我们观照人类社会,必须有三个维度;不能光靠表面的东西。我们必须加上另一个维度:时间的维度。你可能四处观望,却什么也看不见;而实际上此地就是这片地区的第一座城市。如果你的观察不加上时间的维度,你就什么也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