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25页)

人群中有不忍心的妇女要下去拉那孩子,结果又有人和那妇女打起来。有人下去把孩子拉到了一边,暴露出那妇女。

石头如蝗雨,大大小小,落在坑里面那可怜的躯体上。那躯体颤抖着,哆嗦着,腿来回痛苦地蹬着。

一个老头,留着山羊胡子,举着一块青石,颤颤巍巍,挪动着脚步。那青石,爷爷看得出,是降媚山产物,只有降媚山才产那纯正的青石,用那纯正的青石才能烧得最纯正的“清白在人间”的石灰石。

“俺孙子也是在上次还乡团偷袭中打死的,还不如我这老骨头死了哪!”老头居高临下,边说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把石头扔了出去。

“扑哧!”那青石,棱棱角角,锋如利刃。

那妇女,头上顿时冒出鲜红色的东西来,越淌越多,一大摊一大摊的,染红了衣服,染红了泥土,染红了身边的石头,染红了爷爷的眼睛。

“呜呜!”爷爷再也控制不住了,旋即跑回去,本能地用他那高大孱弱的身体挡着大娘和姐姐。大娘默然不作声,眼里噙着泪。

“今门儿我就站这里,你怪我一下试试,甭各看你过子大,惹急了我拿砖头就砸你头杭。”(方言)不知咋的,两个贫农在会场吵起来了,爷爷听着好像是分地不平。

会场人头攒动,一片吵吵嚷嚷,爷爷不禁想起了屎壳郎一窝蜂滚大粪的场景。他用身子挡着大娘,生怕有人踩着大娘。偶尔看见民兵端着枪向这走来,爷爷吓得心一抽一抽的。

还好,爷爷和大娘因为大爷没犯下什么罪行,农会没有追究,只是让陪看,接受教育。

已近中午,斗争结束,农会把爷爷和大娘关在小祖官村的一个囤里。囤是北方用“墼”筑成的一种盛放粮食的圆形圈顶类似蒙古包的小房子。一般大约2米到3米高,地面1米高以上开一个门。门是单扇开的或用木板做成一页一页的,两边开槽,一页一页地按尺寸大小从下向上排上去,就像过去粮店等很多竖排的店门一样。

一直到了晚上,农会才允许家属来送饭。父亲赤着脚丫,被野蒺藜扎得冒血,哪有鞋子穿啊!父亲从小练就了一副光脚板,可今天是山路,担心爷爷、嫂子饿急了,父亲走的也急,路上就不顾了。深秋的野蒺藜正好是熟的最好的时候,一个个籽粒饱满,伸着硬刺,像地雷一样散布在田头路边。

父亲伸腿迈进囤里,见了爷爷忍不住就哭。哭着把奶奶做的饭拿出来。奶奶上磨把新鲜的玉米磨成糊子,把锅添上水,烧热,在锅里面水的上面贴了几个玉米饼子,黄腾腾的,热乎乎的,那饼子越嚼越香。奶奶给了四叔和五叔各一个,其余的都用一个破包袱让父亲送给爷爷和大娘吃。

父亲抱着姐姐,腾出手来让大娘吃饭。大娘慢慢地嚼着,不时把嚼烂的饼子吐一点点给姐姐吃。那年头,奶水是不可能够的,只能硬给姐姐加点吃的。

“老二,你也吃吧!”爷爷递给父亲一块。

“爷,你吃!我回家吃。我在路上啃了几个地瓜了。”父亲知道,回家也没有了,他在路上碰见什么吃什么。野绿豆、野栗子、野山楂、野核桃都是果腹之物。父亲在庄后竟然发现一块未收获的地瓜地,趁人不备,扒了几个地瓜,擦擦泥巴,“咔嚓咔嚓”啃着充饥。

“李仕途,行了,到时间了,回去吧!”小祖官村的看守民兵摆弄着“汉阳造”开始催促父亲。

爷爷自从看了那残忍的杀人场面,夜里老是噩梦不断,在囤里本来也没法睡,就是坐着迷糊。父亲带来了大姑给姐姐用破棉花做成的小被子,好在姐姐还能睡好觉,就是这床小被子还是大姑偷着撕自己被子里面被套做成的,要让婆婆知道,非遭白眼不可。

夜里,爷爷梦见带着四叔去河里拿鱼。冰天雪地,结冰又厚又硬,四叔找了几块带尖的石头,举过头,猛地砸向冰床。一下、两下、三下……冰凌四飞,像迎风扬起的雪霰,溅在爷爷的脸上、身上,绛红色,粉红色,爷爷被溅得血肉模糊,眼睛吃力地睁着,眼前还是一片血色的模糊。爷爷极力地想躲开那四溅的冰凌,可跑不动,他使劲地蹬腿,可腿就是蹬不动。蓦然醒来,一身冷汗。爷爷明白,梦里跑不动,是因为这狭窄的土囤容不下爷爷长长的腿,他只能蜷缩着,还要腾出位置来给大娘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