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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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竟然是一片空白。他喃喃着:“我并非失明。失明将出现两眼漆黑,而我的面前只是一片云雾,是这片云雾遮去了一切。”不久前他还看见过一只老熊,他与它隔着一道木门。它坐在那儿,神态自若。他那时竟没有感到一丝恐慌,也没有想到去摸身边那杆长矛。他竟然好奇地走到门前,与它对坐。他费力地看着它,看出那是一个很老的家伙,大概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除非是一个老家伙,不然哪会有这样安详的神态。

他闭上眼睛,想等待眼前这阵云雾飘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再次睁开眼睛,那只老熊没有了。

打开木门,看了看它刚刚坐过的痕迹:一个凹陷,几个大大的掌印。不错,真是它。他四处观望,看不见它的踪影。他想:它是来寻找故园的吗?他突然记起刚来洞子时感到的那种怪异,他那会儿似乎还在洞子里闻到了一种奇怪的膻臭气。当时他就该明白啊!眼下他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了,咕哝说:“老家伙,你的窝被另一个老家伙占了!不过你怎么弃家出走那么久?你到哪里去了?你想回来歇息吗?你的窝里住上了另一个老家伙……”这样咕哝着,又坐在那只老熊的位置上往洞里望了望。“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你不愿进来与我做伴,也不愿争吵,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好,我钦佩你的智慧和气度。实际上别看你老了,你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就看你的两只粗胳膊吧。你奋起一掌就可以把这个木门拍碎,然后再把我这身老骨头揉散,那样我这一辈子的账也就结了……”

他望望天色。剩下的一段时间他没有忘记去加固这个木门。他想起应该找一根很粗的木棒,在安歇时从里面顶上。还有,加固洞口那道石墙。“尽管你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但我还是得提防你。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况且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你我一样,都是怪物。我可不愿向你诉说我的历史。我这人嘛,有一颗别人怎么也捉摸不透的阴乎乎的心……”他咕哝,叹气,把一些石块堆起来。那个老熊想要推倒这个石墙就要爬上滚石,这些石头一滑动说不定就会让它跌个跟头。“如今这个年头啊,老家伙对老家伙也不客气了,对不起了。这可是在大山里边,伙计!”他想起了石屋老人,望着东南方说:“老哥,我跟这个老熊相会,只隔着一道门,我们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就分手了。我想这只老熊像你。这片大山真的太深太大了,它孕育出的这些精灵如此不可思议。它走了,用一片云雾遮去了我的视线,可是我却仍然不停地凝望着,想探究它的那颗幽邃的灵魂。在此,我感到了大自然的精灵在呼吸,在注视。这个精灵纵身一跃,瞬间就化入了大山。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到它的气息。精灵像天上的流云,像一棵草,一朵花一滴水,它是无所不在的一个神奇。它是刚烈与温柔,它是青春与老迈。我与这万千大山精灵一样,开始吃坚果、采野蜜、饮山水。我把可食的野菜采下来晒干,备下过冬。我把那些软软的茅草采下来揉制、扎实,再用树皮把它们系紧,编成帘子和毛毡,抵挡寒冷。我随处可以看到游蛇、乌鸦、山兔,看到叫声凄凉的草鸮和嗓子沙哑的老野鸡。啄木鸟在山隙里敲击出清脆的梆子声,那悦耳的节奏一阵比一阵急促。这儿的一切都令我感激,我忍不住常常问:这是我最后的田园、最后的归宿、最后的一块净土吗?”

他自语不息,手也不息。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一个老友。那个人是另一所大学的著名教授,算是一个“同道”。他与那个人长期不睦,在纸上吵了多半辈子。前些年曲听说他像自己一样,也被打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终于,他们各自被拘束在一个地方,再也没有机会争吵了。他们甚至都不能通信。他想起那个老家伙有点歪斜的眼睛和那极其古怪的思维,这会儿再次认定:他显然是一个领域内最刁钻、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可是他有打老婆的毛病。他的老婆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沉默、内向,据说二十多岁就学会了吸烟。那时候她可是一个极其俊俏的小人儿。“小东西。”他歪斜着眼睛对老朋友介绍她。小老太婆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那时候曲发现,她的鼻中沟很深。这位老教授来自东部半岛,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所以沾染上了半岛东部的一个恶习:打老婆。眼下这个老东西肯定也和老伴分离了——如果他有幸早一点回到城里,但愿他能改掉这个毛病……他想到这儿,认为非常重要,就赶紧铺开一沓纸写道:“……根除恶习就像戒烟,请你务必戒掉,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