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煎 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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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觉在这大山午夜的空旷里最容易陷入静思。无论是睡眠还是大睁双眼,无论是在一片安谧里还是喧嚣中,一个人都可能走进静思。静思就是拉开一道帷幕,也是合上另一道帷幕,是徐徐的展现或悄悄的覆盖。

这一夜我好像与梅子进行了从未有过的坦诚交谈。梦中,一开始恍若凝视着这样的形象:一个人,浑身挂满了露珠站在那儿,金色阳光透过树隙,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剪影。我用力看着,发现她的一双大眼睛多少有点像猫,严肃、哀怨、期待。我正惊讶地盯视,她却往前迈了一步。接下去的发问清晰透明,让人确信无疑。她在问:

“你藏在这里干什么?你想躲起来吗?”

“我想……走入静思。”

她端量这个工棚的肮脏卧榻,又上上下下打量我。

“看你这一身泥巴,一身伤痕……”

她蹲下来,从我芜乱的头发中找出几片石碴,又摘下几根草屑。她在我的脚踝附近看到了长长的疤痕,它们刚刚愈合。她一下一下抚摸,像是要从中分离出我的痛苦。

我闭上眼睛。眼睛干涩。说什么呢?我只想说,我该选择一个机会偿还自己的亏欠。一生的亏欠都需要偿还。是情感?心债?还是别的什么?不知道,只觉得应该交还。我觉得自己不欠那座城市,甚至也不欠梅子( 或者说所欠甚少 ),而惟独亏欠了这片大山;还有,亏欠了那一片平原……它们是我心底的一道创痕,是我哀痛的缘由。我一想到与大山和平原的那种生死相依的关系,就有些难忍。这漆黑的大山的夜晚啊,时值深秋,寒气从山隙飘过,又从工棚裂缝涌进,漫过了一切空间。湿漉漉的夜气缠绕了我,还有梅子。你在我的身边,抚摸我的创伤,让我感受温湿的目光。我们小心翼翼温情脉脉,互相诉说。

即便是这样的夜晚,我也不敢把目光转向那片平原。你问我到底欠下平原什么?还有,欠下了大山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想起一次次回到平原的情景,想起自己怎样依偎在那棵大李子树上……那里几乎没有了往日的痕迹,我们正在失去故园。

“平原上究竟有什么?”

“有一个……魂灵。”

它像飘浮在山间的雾霭,原野上的云气。它让人捕捉不到,可是它的确就在这山谷和平原之间游荡。

“你很少和家人在一起,与我的父母也很难深入地交谈。我知道你不爱他们。可是他们从来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而你许久以来,对他们只有一层敷衍的热情,你在应付他们。天哪,你不觉得亏欠我们一家吗?”

“我不觉得……”

“你真的不觉得吗?”

“真的。”

“一点也不觉得吗?”

我从卧榻上坐起来,大声重复了一遍。

她大概失望地走掉了。因为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目光了,她小小的身影再次隐没在记忆的丛林里。我睡不着,抬头去小窗口寻找那一天繁星,回味着刚刚与梅子进行的一场谈话。一个多么奇特的梦境。

我睡不着,后来一直都在想那片丛林——海滩平原、茅屋、东部的密密丛林……从那儿往南遥望,可以看到一溜浓浓的山影——那是一架架大山,深不见底;就是它吸引和压抑了我的童年。我知道那些大山里有我的父亲,一个长久不能提及的父亲……

后来,我终于在一个黑夜里逃到了南山。

从那时起,我就与大山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大概想去大山里寻找父亲,寻找那个想象中的父亲——不停地用双手开凿大山的父亲……他一定会在山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直到今天、今夜。

大山始终对我沉默着,秘密就像石头一样。我觉得是大山把真正的父亲、把他的灵魂给掩藏了、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