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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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转到南方的时候,曲又一次摸到了那个小山包跟前,找到了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松木劈柴。可是晃了晃那个木头小门,关得紧紧的。

他坐在了那儿。

这样等了一个多钟头,那个戴着油亮瓜皮小帽的老头终于出现了。他见曲蜷在门边,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吆喝一声:

“你这个鸟人!又转回来了!”

像上次见面一样,老人又留下他吃饭。但这一次没有喝酒,所以话也就少得多了。原来这是一个沉默的人。曲明白:如果不赶紧走掉,那么又要在这里度过一个夜晚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愿离去。最后他看着老人说:

“老哥,我要走了。”

老人点点头:“走吧。”一边说一边摸起了烟锅,开始吸烟。

曲嗫嚅着:“我是一个新手……”

老人头也不抬地咕哝:“知道。”

曲坐下了。背囊从背上脱落。

老人咂着烟锅:“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新手,别看你穿得破衣烂衫,满脸是灰。我琢磨你可能是一个新近犯了事儿的人……”

曲的嘴巴惊得合不拢。

“不过你也没犯什么大事儿,不是一个黑心黑性的人。连个兔子都不敢下手,怎么能是一个黑心性呢?不过老伙计,我告诉你,要在山里活下去,就要下得手去,就得宰杀野物。我说得对不?”

曲点头。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老人的眼睛。老人吸着烟,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个夜里我喝了酒,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不过我的心可没糊涂。我说了抓‘特务’的事,看到你全身一抖,知道你的来历不浅。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就是杀了人也不要紧。你要知道,有些杀人犯也是些软性子,那是他们被逼无奈——你杀了人没?”

曲摇头。

“那你到底为什么跑出来了?”

曲告诉他出来找老婆……

“谁把你的老婆掳跑了?”

曲尽可能通晓简洁地讲了与云嘉分手的那段经历。老人把烟锅从嘴里拔出来:

“噢,那么说是官家把你的老婆掳跑了。”

老人重新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给官家做事,就得提着脑袋啊!你看看,连个老婆也保不住……”

曲又给他讲了那个劳改农场的生活,讲了旁边那个更可怕的矿山,还有那些逃跑失败的伙伴、刚刚死去不久的路吟……他像对自己的兄长讲述这一切,讲着讲着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眼前的老人只大他七八岁的样子,可是腿脚却如此硬朗。老人听着,手离开烟锅,摸了摸曲的头发、后背,连连叹息:“不用走了,在这儿过夜吧……”

曲怎么也没法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真想伏在这个兄长身上大哭一场。他认定了这是自己的兄长。是的,他是一位漂泊在外、早就为在山里准备了过夜之地的兄长……有一个执拗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再也不离开这座石屋了,再也不想离开了。可这会是一场乞求吗?如果真的是乞求,那么我可怜巴巴的声音会打动他吗?他会接受我吗?在我发出的乞求声里,在我逃离之后第一次请求收留的期盼中,我的自尊是否会受到伤害?

他不敢想下去,只紧紧闭上眼睛。

这是一个极其安静的夜晚,外面没有风。老头睡得很好。他睡着,呼吸平缓。可是曲却睡不着,他差不多一直大睁着眼睛,迎来了石屋里的第二个夜晚。

天亮了,他看到那个老人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他抓起了背囊。可是当背囊带子穿到胳膊上、就要背负它站起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把它扔掉了。他上前攥住老人的胳膊说:

“老哥,让我们在一起过吧。我们互相照料,咱俩年纪都大了,也是个伴儿。到了时候,我再把老婆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