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夫人回家

真可爱,密涅瓦夫人想,对卖花女点头告别,抱着她那一大束菊花沿街走去,带着一种郑重的喜悦,就好像手里的花是要献给宙斯的羊角。真好,又安定下来了,夏天如潮水般退去,被收进了季节的魔法盒,因为假日(这一无关插曲)而落下的生活轨迹又在原地重新开始。并非是她不喜欢假期;只是当假期结束时,她总觉得松了一口气——这或许正是衡量她不同寻常的幸福的标尺。她太钟爱自己的日常生活,以至于对走出它的框架总有些恐惧,害怕万一哪一天她会发现自己无法回来。幸福的咒语或许会被打破,而美好的气氛将无法重温。

但至少这一次,她是安全的。拐过广场的街角,迎面就看到她的房子,整洁亲切,一如既往。对于一个陌生人,它那经过粉刷的小脸儿与其他房子并无二致,就像是放在羊群里的随便哪只羊;但对于她来说,它比左边的房子色浅,比右边的房子色深,前门过梁上少了一个泥塑的玫瑰花饰,一楼的阳台也些微有些倾斜。还有广场本身,树上的叶子和她八月份离开时一样繁茂;但那时,它们沉重地挂在树上,只有一片单调而沉闷的绿色,而现在,经历了几夜初霜,它们变得轻脆、斑驳,焕发出新的别样的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广场上,密涅瓦夫人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相比三十几岁,她更享受四十几岁的人生:这就像是八月和十月的区别,沉重的夏末和生动的初秋的区别,一个旧阶段结束和一个新阶段开始的区别。

她走上门阶。钥匙在门锁里甜蜜地转动。当一个人回忆起一座房子时,她(他)想到的不是房间的大小或是墙壁的颜色,而是门把手和电灯开关的感觉,是掌下栏杆的形状与质感;重获那些微小的触觉亲密感,才是回家的本质。

楼上的客厅里,燃烧的木头生起一小团明亮的炉火,然而真正温暖的却是透过敞开的窗涌进房间的阳光。完美!她感觉像是停滞在夏冬之间,同时体味着两个季节的精华。拆下菊花的包装,她把它们摆放在一个方形玻璃瓶中,放在阳光下,接受阳光的照耀。花的顶部蓬蓬的,颜色酒红,花瓣蜷曲,有一种优雅的建筑之美;至于香味儿,当她埋鼻于花去嗅时,她想,这就是她情绪的纯净提炼,浓缩了她从天气、环境、她自身的年龄以及这个季节中感受到的所有快乐、陶醉与苦涩。是的,没错,十月是最适合她的。就像她在学校必然学过的那样,对古人来说这是一年中的第八个月;现在就官方而言,它是第十个月;但对于她,它一直是第一个月,是真正的新年。那些元月里的费劲事儿只徒有虚名而已。

她离开窗。书桌上放着今早送来的信件:一张时装秀的卡片;一份给克莱姆的狩猎邀请;两份宴会邀请;三份雪利酒会邀请;一张相当诱人的室内音乐会公告;还有一封维恩从学校寄来的信——请她把他的雨伞、照相机还有那支不漏水的钢笔寄过去(不过即使这个也影响不了她今天的好心情)。

她重又稍稍拨弄了一下炉火,享受手拿钢制槽纹拨火棒的乐趣,然后在壁炉旁坐了下来。茶已备好:配着蜂蜜三明治、白兰地酒味饼干、果酒小饼干;她知道还会有烤饼送来。壁炉条凳上放着三本从图书馆新借的书,原封未动,订阅者连他们鲜艳的包装纸都还尚未碰触。壁炉台上方的钟鸣响五下,声音轻柔,时间精确。一艘拖船驶过,汽笛声从河面传来。一阵微风突如其来,篝火的烟味儿飘进窗户。拼图只差一块,马上就要完成。此时,广场的另一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无数虚构的颤音和琵音交合,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的旋律从手摇风琴中缓缓流出,这是星期三的固定节目。密涅瓦夫人摇了摇铃,召唤茶水,发出满足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