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45(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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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美不一定总是如此满心凄凉,有些时候也显得兴致勃勃,有一回她心情极好,打电话给史蒂芬要她吃过晚饭后带玛莉过来。所有人都会来,宛妲、蓓特、布洛凯,连华勒莉·西摩也是。因为洁美说服了两个音乐学院的黑人同学,在那天晚上来唱歌给他们听,他们答应要唱黑人灵歌,那是旧日美国南方农庄里黑奴唱的歌。这两个黑人非常友善,姓琼斯,一个叫林肯,一个叫亨利,两人是兄弟。林肯和洁美已成为至交,他对她的歌剧非常感兴趣。宛妲还会带曼陀林来——但若少了玛莉和史蒂芬未免美中不足。

玛莉立刻戴上帽子,她得去给大家订一点消夜。既然她和史蒂芬也会在场一起吃,应该不会触怒洁美的敏感傲气。她要送去一大堆食物,让大家怎么也吃不完。

史蒂芬点点头:“好,就送很多很多消夜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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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十点到达套房公寓,十点半宛妲和布洛凯一块儿来了,接着是布朗和华勒莉·西摩,然后是蓓特,因为下雨,所以她在便鞋外又穿上实用的橡胶鞋套,稍后是三四位洁美的同学,最后才是那一对黑人兄弟。

这两个黑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哥哥林肯的肤色较白。他个子矮小,体格偏粗壮,有一张忧郁但知性的脸——那张脸棱角分明骨架明显,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而言皱纹有点多。他有一种耐心、疑问的眼神,和大多数动物以及那些进化缓慢的族类一样。他十分沉稳地同史蒂芬和玛莉握手。亨利很高大,黑如木炭,是个挺拔体面但嘴唇很厚的年轻黑人,目光游移不定,态度自信。

他说道:“幸会了,戈登小姐……鲁维林小姐。”然后随即凑到玛莉旁边开始交谈,太伶牙俐齿了些。

华勒莉·西摩很快便与林肯说上了话,她的友善让他逐渐感到自在——一开始他似乎有点扭捏不安。但蓓特来自支持废奴的波士顿,态度就拘谨多了。

宛妲突然开口说:“洁美,我可以喝杯酒吗?”布洛凯给她倒了一杯很烈的白兰地加苏打水。

阿朵夫·布朗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不久雕塑家杜邦也晃进来了——没有情妇在身边的他走向史蒂芬。

随后林肯坐到钢琴前面,用有力而熟练的手指弹着琴键,亨利又高又挺地站在旁边引吭高歌,那嗓音如丝绒般平滑,又像小号一样清澈响亮:

深深河流,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

深深河流,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这世上彻底绝望、只能靠着最后救赎生存下去的人的所有希望,从灵魂的至痛中生出的所有可怕、痛苦、思乡的希望,仿佛都从这个男人的声音中释放出来,聆听者受到震撼,低头紧握双手坐着(他们也属于绝望的一群,就这样低头紧握双手静坐聆听)……就连华勒莉·西摩也一时忘了自己不信神。

他并非模范的年轻黑人,事实上多数时候还可能恰恰相反。有时亨利可能就像头野兽,嗜酒好色,正如同一股因酒精而变得危险、因文明而变得粗鲁无礼的原始力量。但一唱起歌来,他仿佛卸下了一身——罪恶,变得纯洁、问心无愧、扬扬得意。他对着他的上帝唱歌,他灵魂的上帝,总有一天他会抹去世上的所有罪恶,为所有的不公不义做出大大的补偿:“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林肯的低沉嗓音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偶尔才化为语句。但他一面弹琴一面摇晃身子:“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一旦开唱便似乎停不下来了,他们被自己的音乐深深感动,陶醉在绝望者绝处逢生的希望当中——远比亨利喝下纯威士忌时醉得更厉害。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灵歌,其他人纹丝不动地坐着,几乎是屏息倾听:洁美的眼睛发疼,既因为眼镜度数不合也因为忍住了泪水;温和博学的阿朵夫·布朗紧抱双膝,深思着许多事情;蓓特想起了她的雅拉贝拉,发现甲虫带来的安慰实在有限;布洛凯想到自己的某些英勇事迹,就连他也曾远在美索不达米亚建立过功绩,但这些功绩只有记录天使会记下;宛妲摊开一幅巨大的画布,描绘出全人类的恶行;史蒂芬突然抓住玛莉的手,用力捏得她发痛,而芭芭拉那双疲惫稚气的褐色眼睛则转向她的洁美,目光焦虑地停留在她身上。那古怪的音乐半反抗、半哀求,在场的人无一不情绪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