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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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毫无温度的微弱阳光洒落在广阔的河上,照见一艘拖船的烟囱,行驶中的船有如笨拙的耙具划破水面。但水域不是用来播种的,拖船驶过后河面立刻合拢,敏捷熟练地抹去船行进间所有嘈杂与愚笨的痕迹。切尔西岸道旁的树木被三月的刺骨寒风吹弯了腰、吱嘎作响。风促使树枝内的汁液流动得更有决心,但树身的表皮被煤灰阻塞变黑,手指一碰就会沾上煤灰,树知道这一点,因此总是垂头丧气,对于风的催促也不急着回应——这些是城市树木,总会有些垂头丧气。右侧远方,高大的工厂烟囱映在单调的天空中,这是年轻画家的最爱,尤其是技巧不甚高明的那些,因为画工厂烟囱几乎不可能出差错;而河对岸的贝特西公园依然朦朦胧胧,似乎尚未完全脱离雾气。

史蒂芬坐在又宽又长、天花板很低、窗口俯瞰河景的书房里,双腿伸到火边,手插在外衣口袋里,眼皮低垂,几乎已经睡着,但现在才中午刚过不久。她昨天熬夜了,这要不得的习惯,扑通当然很不以为然,只是当史蒂芬一有心工作,跟她争辩也没用。

正在刺绣的扑通抬起头来,将眼镜推到额头上,以便能更清楚地看着打瞌睡的史蒂芬。扑通的老花眼已经很重,戴着眼镜看的话,房间只是一片模糊。

她暗忖:是啊,这两年她变了很多……接着半伤心半安慰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都在努力奋斗。想起此时斜倚在火边这个手长脚长的人,在写出第一本杰出的小说后立刻有了不小的名气,扑通心里不禁漾起骄傲与兴奋。

史蒂芬打了个哈欠,扑通也重新戴上眼镜,继续她的绒线绣。

的确,这两年漫长的放逐生活在史蒂芬脸上留下了痕迹,那张脸瘦了许多,也显得更坚毅。有人可能会说她的脸变冷酷了,因为嘴巴线条少了些许热情,更少了许多温柔,嘴角也往下垂。那十分方正而阳刚的下巴线条,如今因为变瘦而流露出攻击性。两道浓眉之间已出现浅浅的皱纹,眼睛下方偶尔也有淡淡的黑眼圈;那双眼睛是作家的眼睛,总带着略显疲惫的眼神。她的脸色比以前苍白,已然不再有风与阳光的样貌(户外大自然的样貌),而现在正慢慢从口袋抽出来的手,手指上残留着浓浓的尼古丁——现在的她是个烟枪。她头发剪得很短。有一天早上,她忽然心怀叛逆走到理发店,让理发师傅帮她剪个像男人的短发。这个发型非常适合她,如今她漂亮的头型再也不会被绑在颈背上那条又硬又粗的辫子给破坏了。解除禁锢之后,浓密的赤褐色头发终于可以自由呼吸飘动,史蒂芬开始爱上自己的头发并引以为傲——每晚一定都得梳上一百下,直到它看起来光泽亮丽。菲利浦爵士年轻时,也曾以自己的头发为傲。

史蒂芬在伦敦的生活是一场漫长的奋斗,工作对她而言已经变成一种麻醉剂。当初是扑通找到这间窗户面河的公寓,如今也是扑通负责记账、付房租、处理账单与管理仆人,这一切琐事史蒂芬都大剌剌地忽视,忠心的扑通也由着她。她犹如上了年纪、忧心忡忡的护火贞女,守护着灵感的圣火,为火焰添入适当的食物——上等烤肉、清淡的布丁和许多新鲜水果,还会费心购买杰克森书店或是佛特南与梅森百货公司的商品,制造一点小惊喜。史蒂芬的胃口已经不比在莫顿时精力旺盛的她,现在有时候会吃不下东西,就算非吃不可,她也会边吃边抗议,急躁地想赶快回到书桌前。这种时候,扑通便会拿一罐白兰氏鸡精悄悄走进书房——据说她还曾经一口一口地喂这个顽强的作家吃,最后史蒂芬忍不住笑起来,将东西囫囵吞下,以便继续写作。

除了工作之外,只有一项职责是史蒂芬从无一刻忽略的,那就是对拉弗瑞的悉心照料。那匹矮脚马卖了,父亲的栗色马则送给了安崔姆上校,上校信誓旦旦地说,看在一生的好友菲利浦爵士的面子上,他绝不会将这匹马转手——但拉弗瑞则被带到伦敦来了。她亲自为它找到马厩租下,楼上还有舒适的房间供她从莫顿带来的马夫吉姆居住。每天早上她很早就到公园骑马,此举看似无用又乏味,但现在也唯有这样,马儿与主人才能勉强相聚片刻。有时候,当她骑着拉弗瑞在马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慢跑,好像会听到马儿叹息,这时她便弯下身轻轻地对它说:“我的拉弗瑞,我知道,这里不是莫顿城堡,也不是山丘,更不是辽阔青翠的塞汶河谷,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