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3/9页)

然而,在《装台》这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民工到艺术家到泼妇到流氓等等等等,这世上的生灵都在说着自己的话都在互相说话,冒号后边引号里边是活生生带着气息带着唾沫星子带着九曲回肠和刀光剑影的“这一个”的声音,而叙述者,他真不是外人啊,即使是转述、即使是代言,他也很少越出人物自身的边界,他设身处地、体贴入微,他随时放下自己,让每个人宣叙自己的真理或歪理。

作为深浸于传统戏曲和传统文化的戏剧家,陈彦也许在这个问题上并未深思,而是提起笔来,本能地就这么写下去。这种传统说书人的牢固本能,使得《装台》成为了一部罕见的诚挚和诚恳的小说——在艺术上,诚挚和诚恳不是态度问题也不是立场问题,不是靠发狠和表白就能抵达,而是,这个作者、这个讲述者,他对他讲的一切真的相信,这种信不是观念的脑袋里的信,而是从确切的人类经验中从皮肤上和身体里得来的信。

就好比刁顺子,这样一个人物其实最不易取信于人,如果只凭观念、概念搭建起来,必禁不住众人警觉的检验。但是现在,刁顺子就站在这里,连他身上的气味都那么确切,武松打虎,三碗不过岗,王少堂的评话里,一碗又一碗竟是各各不同、波澜壮阔,而刁顺子,他的每一次倒霉也都是一碗别开天地的酒,人类经验的复杂纹理被打开展开,细密结实,生动雄辩。甚至刁顺子每一单买卖,挣多少钱、怎么分,都各有一笔一丝不苟的细账交代,说起来似是琐屑,但在小说中,正是这种琐屑之处为人物提供了不容置疑的基础。

——讲述者给人的感觉是,对于刁顺子,他所知的比他讲出来的还要多得多,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就是那条名叫刁顺子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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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照亮的不仅是装台人,也是一个人间。

像中国旧小说一样,某种程度上也像狄更斯一样,《装台》有一种盛大的“人间”趣味:场景的变换,社会空间的延展和交错,世情与礼俗,感性的喧哗……

现代小说常常空旷,而《装台》所承接的传统中,小说里人头攒动、拥挤热闹。《装台》的人物,前前后后,至少上百,大大小小,各有眉目声口。大致上是以刁顺子为中心,分成两边,一边是他在装台生涯中所交道的五行八作、人来人往,另一边是他的家庭生活,特别是通过他女儿菊花牵出的城中村的纷繁世相、形形色色。两边加在一起,真称得上是呈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

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刁顺子的生活世界,这世界带着如此具体充沛的重量,每时每刻都在向他证明他是多么渺小多么脆弱,又每时每刻向他索取向他提出严苛的要求。他小声地、谦卑地与这个世界、与自己争辩着,因为同时,他又总能在这个烟火人间找到活下去、而且值得活的理由。

《装台》写“底层”,但又何止底层。即以菊花为例,这个丑陋的、暴虐疯狂地追求着幸福的女人,通过她,你在“城中村”这个乡村与城市、前现代与现代的过渡地带,看到了一切坚固的事物正在烟消云散的规模巨大、令人战栗的活力和坍塌。但同时,讲述者是多么绝望地爱她,他穷形尽相、一笔不苟地展现着这个女人的内心生活——你无法审判她,你看到了人在欲望和幻觉中、在人间色相中不可自拔的受苦受难。

在根本上,《装台》或许是在广博和深入的当下经验中回应着那个古典小说传统中的至高主题:色与空——戏与人生、幻觉与实相、心与物、欲望与良知、美貌和白骨、强与弱、爱与为爱所役、成功和失败、责任与义务、万千牵绊与一意孤行……

此处是盛大人间,有人沉沦,有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