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李敬泽:修行在人间

1

“装台人”,世上三百六十行,在此之前,我竟不知还有这一行。他们在舞台上搭建起布景和灯光,然后,灯光亮起,大幕拉开,荒凉的舞台就变了眩惑的幻境,于众生前演悲欢离合、乐歌舞升平。

而这时,台上台下的人们都看不见、想不到装台人。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戏是被照亮、被注视、被向往和代入的人生,而装台人,他们在如此人生的边上,不,连边上也不是,是背面。

艺术与娱乐,已经成为庞大的工业,无休止地生产着幻境与想象,这个时代的每个夜晚,天空上永远绽放浮华的烟花,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灿烂的烟花其实是深扎在泥土中的植物,它的根须在社会的复杂结构中延伸、缠绕,交换、吮吸。

装台人是根须的末端,他们交出体力、血汗、睡眠,分得的是最微薄的一份养分,而即使这一份,也如风中蛛丝,或许有,或许竟没有。

这些卑微的人。

陈彦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就叫《装台》。这些卑微如蝼蚁的人在此被照亮。

2

很少有一本书会像《装台》这样,我拿起来,竟心甘情愿地走下去了,在那喧闹的生活里,在那些浑身汗臭的男人和女人身边,和他们一起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而我竟不想放下不想离开。

那个刁顺子,蹬着三轮车,带着一班兄弟装了无数台,在这部小说里,他竟身在舞台中心,成了主角。但他真是辜负了他的名字,他真是不顺啊,他就是一个超级倒霉蛋,从一个失败走向下一个失败,把人生走出了步步惊心一路坎坷。

就是这个人,我有时觉得我就是他,他所经历的我感同身受,我的问题根本不是同情他怜悯他,我的问题是,和他一起熬过去、挺过去,经受着这一天的劳累和为难和卑贱和喘息和快乐和爱和无奈,然后和他一样,栽倒便睡。

也就是说,《装台》做到了一件事,至少对我来说是当下的小说很少能做到的事,它把在我的社会图景上无限遥远、几近于无的一个人,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不是外在于我,不是我观看、怜悯、同情、思考的对象,他是我们心中被召唤出来的一个人,就那样破旧而执拗地站在那里,让我们不知所措,无从判断。

这是怎么做到的?

3

我知道,《装台》很容易被装到“底层叙事”、“底层文学”的抽屉里去。我也认为,这的确是一个有效的阐释路径,如果谈文学中的“底层”,请一定读一读《装台》。

但是,这是做文章的路径,却未必是好的阅读方法。“底层”尽管广大,但这个概念却装不下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我宁愿像推敲自我一样推敲顺子——

是的我承认,我一直以为这部小说将以悲剧结束,至少按照底层叙事的通行逻辑,人不可能一直倒霉下去,某种险恶的世界意志总会出面了结一切,留下一具尸体作为写作者关于世界本质的论述的注脚。

也就是说,底层叙事通常是有一个先在的“超级文本”,人的命运早已写定,那个作者过去我们叫天意,现在可能叫历史或社会。这个超级文本从一开始就对人做出分类,然后分配人的命运。

但是,这里有一个人。他叫刁顺子,这个人竟然不听招呼不听安排,他竟然在一次次理当被世界碾成纸片的时候一次次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又站了起来,直到最后,这个先后娶了三个老婆心碎三次的家伙,竟然又把第四个老婆领进了家门,他这不仅是挺住,他简直是要跟这世界没完没了了。

也许这竟是喜剧,是的,黑的、残酷的、在泥泞中展开的滑稽喜剧。它的精髓就在于,人在一个机变百出的世界上的笨拙,他疯狂地手忙脚乱地应付八方风雨,永远是五个杯子四个盖子,但他执拗地认为杯子就应该有个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