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2/9页)

这样一个人,我从前还真没有在哪部中国小说里看到,刁顺子这个人身上几乎没有光芒,他一点也不高大上,他是低的、小的,他的姿势永远向下,他是笨的、弱的、羞涩的、窝囊的,对这样的人,你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外还能说什么?

但是,就是这个人,在他黑色的、滑稽的倒霉史中,我们逐渐看出了一种碾不碎的痴愚,他总是觉得自己该对世界、对他人好一点,就如浪中行船而手中捧着件性命攸关的瓷器,他因此陷入持久的狼狈不堪。他所有的卑微,根本上都是出于不舍,但这份不舍却不是对着别人的,而是对着自己的,不舍那心中的一点好,也因此成了这一点善好的囚徒。

陈彦在小说中反复提起蚂蚁的大军,那些执著的、坚韧的、茫然的蚂蚁。我猜测,他是以此隐喻装台人这样的“蚁民”,我也完全可以预计,会有评者据此论断:这部小说表现了、歌颂了底层人民坚韧的生命意志,云云云云。

而我恰恰不喜欢这些蚂蚁,我也不认为以上帝视角去看蚂蚁或者看人是很有思想。陈彦很可能不自觉地受了当代文学中关于庶民生活的“活着”逻辑的影响,觉得不提一下活着之坚韧境界就上不去。但是小说家陈彦远走在了思想者陈彦前头,这个刁顺子,他岂止是坚韧地活着,他要善好地活着,因此而弱、因此而卑微狼狈,但这一颗嚼不烂、砸不碎的铜豌豆兀自在人间。

这就又不是喜剧了,这是俗世中的艰难修行,在它的深处,埋伏着一个圣徒,世界戏剧背面的英雄。

好吧,我要说的是,这个人,他也在我们心中,我们常常会对他的存在感到不好意思,我们每天都在教导自己更强大、更坚硬、更肆无忌惮,我们愿意想象恶,在极尽猥琐中想象恶无往而不利的成功,但是,对于心中的这一点好,我们通常把它视为羞处,归于无言。

陈彦就是在这样一个基本语境下写作的,他要打开不可能性,他必须说服我们,让我们相信,刁顺子原来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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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似乎从来不担心不焦虑的一件事,就是他作为小说家的说服力。陈彦的本行是戏剧,他似乎自然而然地就具备一种能力,就像舞台上的“角儿”,站到那里,一张口,便是一江春水,百鸟朝凤……

是的,取信于人的说服力首先取决于语调。好的小说家必有他自己的语调,《装台》的语调完全是讲述的、口语的,带着明确的地方口音——那是在西安或小说里的西京锤炼出来的语调:是锋利入微,是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是老戏骨评说人生的戏,是雅俗不拘、跌宕自喜,你能感到这样的语调本身就是兴奋的,它沉浸于人间烟火,它自己对自己都入了迷。

在《装台》中,相对于小说世界,这个声音、这个语调不是外来的,它就是这个世界内部的声音。它常常是一个全能的讲述者,但它也是一个谦逊亲切的倾听者和交谈者,那个无名的叙述者与人物亲密无间,他们勾肩搭背、掏心掏肺。

叙述的声音与人物声音的对话性,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在那么多写“底层”的小说里,很少有作者敢让他的人物说话,人物不能说话,人物只能被转述,非到万不得已直接引语不会出现。别跟我说这是现代小说的艺术特点,问题根本不在这里,问题是,作者其实并不知道他的人物怎么说话、会说些什么,他们不能暴露这一点。而且,他们也怕,怕的是只要人物自己张了嘴,他们叙述的权力、逻辑和可信性都会面临威胁。于是,我们就有了那么多艺术上的“专制者”,万马齐喑,只听他说啊说,他的声音与他所说的世界不能也不想对话,这个声音在根本上不属于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