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因无法忘却的那些记忆(第2/3页)

因为工作关系,我与这些人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他们是一拨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走,当然,也有始终如一,把自己无形中“钉”在了舞台上的。熟悉了,我就爱琢磨他们的生活。他们大多是从乡下来的农民工,但也有城里人,往往这些城里人就是他们的“主心骨”、“洪常青”,当然,也有的,就成了他们的“吸血鬼”、“南霸天”。别看装台是个小行当,可在一个文化的热闹期,这行当就被放大了,有时几乎到处都升起了吊着巨幅广告标语的气球,那气球包裹的中心,就搭建着一个又一个希望放大、放飞、炒红自己的舞台。因此,装台又不独指文艺演出的舞台;演员,也不都是靠演唱讨生活的职业演员,有的可能是企业家,有的可能是银行家,有的可能是政治家,有的还可能是出家人,连知识分子也多有魂不守舍的,由“素心”变“荤心”,由“斗室”进“道场”,反正都在表演,都需要一个十分抢眼的舞台。

装台人与舞台上的表演,完全是两个系统、两个概念的运动。装台人永远不知道,他们装起的舞台上,那些大小演员到底想表演什么,就需要这么壮观的景致,这么富丽堂皇的照亮?而舞台上表演的各色人等,也永远不知道这台是谁装的,是怎么装起来的,并且还有那么多让人表演着不够惬意的地方。反正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装台的归装台,表演的归表演。两条线在我看来,是永远都平行得交汇不起来的,这就是我想写装台人的原因。

小说说到底是讲生活,他们在生活,在用给别人装置表演舞台的方式讨生活。他们永远不可能登台表演,但他们与表演者息息相关。当然,为人装台,其本身也是一种生命表演,也是一种人生舞台,他们不因自己永远处身台下,而对供别人表演的舞台持身不敬,甚或砸场、塌台、使坏。不因自己生命渺小,而放弃对其他生命的温暖、托举与责任,尤其是放弃自身生命演进的真诚、韧性与耐力。他们永远不可能上台,但他们在台下的行进姿态,在我看来,是有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庄严感的。

我与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有或多或少的交流。尤其是当我准备写他们的时候,还有意与其中几位比较熟悉的,进行了长谈,并且做了好多笔记。鲁迅说,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我小说中这些人物与故事,也在偷着向鲁迅学,是钻合起了好多装台人的形象,最终转成了刁顺子这样一群特殊的装台人。

底层与贫困,往往相链接,有时人生只要有一种叫温暖的东西,即使身在底层,处身贫困,也会有一种恬适存在。最可怕的是,处身底层,容身的河床处处尖利、兀峭、冰冷,无以附着,再加上贫病与其他一些生命行进装备的胡乱组装,有时连亲人也不再相亲,儿女都羞于伦常了,更追论其他。问题是很多东西他们都无法改变,即使苦苦奋斗,他们的能力、他们的境遇,也不可能使他们突然抖起来、阔起来、炫起来,继而让他人搭台,自己也上去唱一出体面的大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在森林里遇见连王子都不跟了,而专爱他们这些人的美丽公主,抑或是撞上天天偷着送米送面、洗衣做饭,夜半飘然而至,月下匀颈拥眠的动人孤仙。他们只能一五一十地活着,并且是反反复复,甚至带着一种轮回样态地活着,这种活法的生命意义,我们还需要有更加接近生存真实的眼光去发现,去认同。

无论写作时,还是写完后,我还都没有琢磨出更多的意义,只是因了那些不能忘却的记忆。我没有整块时间去梳理这些记忆,只能在晚上和节假日休息时间,去一点一点地接近他们,还原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