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章 廷尉山头(第4/7页)

跪得久了,膝头刺痛,小腿又冷又麻,又硬又胀。因要等掖庭属当值的内监进宫缉拿,我不能起身,只得一直跪着。穆仙跟着皇帝进去,最后一次服侍主母,只待毒酒送到,就在皇后的灵前饮药自尽。

人都涌进了寝殿,椒房殿变得幽冷深邃。芳馨虽然难过,却还算镇定。她半跪在我面前,为我重新穿上那件杏色锦袄,若无其事道:“这里冷得很,姑娘还是得把衣裳穿好。奴婢不能陪着姑娘,要回漱玉斋把姑娘要用的东西拾掇好,一会儿姑娘过去了,一应都是齐全的,才……”她的音调像破败的石磬,陡然滑出一截,止住时,早已收不住泪水,“才……才不会冻坏了。”

我感激道:“多谢姑姑。”

芳馨泣道:“总以为那地方只有奴婢们才会去,想不到……”说着将斗篷反披在我身上,双手颤巍巍的,竟然连衣带都系不住了。

我稳住她的指尖,不想用力太过,竟然将她右手食指上半寸长的指甲齐根拗断了。我叹息道:“我走以后,姑姑要代我去瞧一瞧弘阳郡王,请他安心养病。”

芳馨不以为然道:“这时候还想着王爷做什么——”忽而瞠目旁顾,轻呼道,“姑娘的意思是……”

我颔首道:“王爷的身子要紧,旁的一概不用理会。姑姑快去吧。”芳馨会意,只得含泪去了。

我独自一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想起咸平十年十一月的那一夜,慎妃也是跪在这里,苦苦哀求皇帝放过年迈的父亲武英候,我就躲在紫檀雕花七扇屏风之后,密聆了这一幕。我看向那扇屏风,空隙中透出刺目的灯光、哀戚的哭声和丝缕不绝的冷风。过去的我就在那里,冷眼看着现在的我。

我在斗篷下暗暗摩搓着双掌,尽力体味掌心的一点温暖。忽然眼前一暗复一亮,一个人跪在我身前,一双白皙娇嫩的手捧着一只紫铜镂雕莲花的手炉伸了过来。那人柔声道:“殿中冷,大人暖暖吧。”我抬头,见是祁阳公主的侍读女巡龚佩佩。素衣如雪,乌发如云,不饰簪环,眉目温和。我正迟疑间,她已经将手炉塞进了我的斗篷。怀中一暖,鼻子微微一酸。

我身负过犯,已被免官,她却依旧称呼我为“大人”。我既诧异又感动:“多谢龚大人。”

只见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子走上前来,想是贴身服侍龚佩佩的姑姑。不由分说地扶起龚佩佩,用七分劝导三分训诫的口气低声道:“姑娘怎可怜悯一个罪人?若让人看见了,又要生事。”

龚佩佩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双手,带着三分恳求摇着她的左臂道:“并没有人看见,姑姑别生气。”

那女子道:“祁阳公主在后面哭闹呢,姑娘快些去劝一劝,若惊动了陛下就不好了。”

龚佩佩道:“这就去。”说罢仍不忘向我行礼,这才转身。我正感怀不已,忽听身后有人道:“龚大人倒是个好人。”

听见玉枢的声音,我大惊,侧转了身子道:“姐姐不在里面陪着,怎么出来了?”

玉枢跪坐在我面前,黯然道:“他正哭得伤心,又嫌我不够伤心,我……不想陪着他。横竖有颖妃在,也用不着我。”她早换了一身素帛长袄,一旋身裙裾委地,如深秋的严霜,带着呵不化的怨气。因急急摘去钗环,发髻和鬓角已经有些毛糙了。

我放下手炉,执起她的双手,切切道:“姐姐,你还是快些进去吧。”

玉枢反手握紧我的指尖,低头半晌不语,忽然肩头一颤,泪水连珠落在我的手上:“你才一回宫,就要去掖庭属坐牢。消息传出去,我怎么和母亲交代?”我举袖擦去她的泪水,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气短落泪。这几年,母亲虽也无微不至地待我好,却是七分客气三分疏离。她若听说我进了掖庭狱,大约不会如何惊奇,又何须玉枢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