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章 廷尉山头(第2/7页)

我低声道:“皇后临死之际秉开一切人等,只为套取我的话。大约她以为我会对一个将要离世的可怜人吐露所谓的‘真情’。可是她若独自带着这‘真情’去了,不是白忙一场么?”

芳馨掩口惊呼,压抑道:“莫非是……当年在掖庭属私见于姑娘时的故技重施么?可是,陛下不是在延秀宫赴宴吗?!”

心头刺痛,很快化作冷冽的清醒:“时隔数年,又在节下,前面笙歌燕舞,后面孤苦病笃。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来探听真相么?他无暇亲自来,却可以派心腹来。李演不是已经回宫了么?”

芳馨惊惧不已,顿时跪坐在地:“倘若姑娘一时心软……”

我冷哼一声,不屑道:“长公主一世的清白和皇后一时的安心究竟哪个要紧,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况且……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芳馨道:“陛下终究还是不相信姑娘。”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倘若你是他,你会如何行事?”

芳馨想了想,恍然道:“既已无法验证,便听一听也并无坏处。自然是要听的。”顿了一顿,眉心略宽,“陛下既然听过,就不会责怪姑娘了,这又是坏事中的好事啊。”

夜深了,人却互相惊扰。云板声越发尖利,将连日来所有的庄严欢乐一一刺破,又将所有的阴谋假象统统击碎。我揉一揉红肿的额头,甚是灰心疲惫:“有姐姐在,大约我不会死。最好把我免官逐出宫去,也就能过些太平日子。”

芳馨起身为我揉着额角,柔声道:“姑娘若真的出宫,奴婢还是为姑娘守着屋子,守着婉妃娘娘。”

胸中有妥帖的暖意,像她的温热的手心按在我的额角上。我合目感激道:“多谢姑姑。”

忽听外间哭声如山岳坟起,又如巨浪汹涌。芳馨道:“定是御驾亲临!”于是我忙卸下钗环,脱下杏色长袄,将斗篷反披在身,露出雪白的素帛里子,这才和芳馨出了西暖阁。

椒房殿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我挨着边挤了过去。芳馨把角落里的花架子搬开,我才有地方跪下。刚刚埋下头,便听见一群人走进了椒房殿。穆仙带领众人跪迎,伏地痛哭不止。皇帝没有说话,脚步声径往皇后的寝殿去了。

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啜泣,甚至有一瞬是停止的,整个椒房殿静得就像我今夜初来时一样,亟待一种情绪填满。果然,皇帝悲恸欲绝的呼唤声穿过层层隔扇与屏风传了过来,接着大放悲声。众人这才放下心,复又大哭起来。

皇帝哭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椒房殿,在雕花凤椅上坐定,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小简忙命人上茶,又向穆仙道:“无干的人等都叫他们退下去吧。”穆仙起身使个眼色,除了贴身服侍皇后的两个宫人和尚未离去的太医还留在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了个干净。我和芳馨一身素衣如雪,伏在角落里不敢抬头。直到听见玉枢和颖妃低声哭泣的声音,心中稍稍安定。

忽听皇帝向我们道:“那边跪的是谁?上前来。”

我起身向前,重新跪在他的脚下,伏地答道:“漱玉斋女录朱氏参见圣上。”

皇帝道了平身,复又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恭敬道:“皇后娘娘召微臣来椒房殿陪伴华阳公主。”

皇帝嗯了一声,便不理会我,只问穆仙道:“皇后是几时去的?临去时可有什么话么?”

穆仙泣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是亥时一刻崩的。娘娘临去前说:忝位中宫,鲜有裨益,尸位素餐,谬荷皇恩。惟愿国运昌隆,社稷清宁,太后安康长寿,陛下子嗣繁盛。朝廷思贤举直,百姓安居乐业。请陛下勿以夫妻之情为念,万不可太过悲伤,一切以国事为重,以太后为重。于己,虽有遗恨,却无愧悔。”

皇后临死之前的真言,自然不能说给皇帝听。“尸位素餐,谬荷皇恩”“虽有遗恨,却无愧悔”听起来甚是矛盾,却也最令人动容。如果一个人至死都不放弃证明自己的清白,因着死亡,因着同情,也会得到几份信任的吧。何况,她在世时他虽有疑心,却从未阻拦她寻找旁人的罪证,更未曾废后。少年夫妻,相伴多年,即便失宠,也有几分真切的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