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九章 恶止其身(第3/6页)

我垂头道:“陛下不怪罪臣女,臣女才敢说。”

皇帝一怔,不禁大笑:“当年你于此事心知肚明,朕召你来御书房问你与慎妃查阅内史之事,你还和朕装糊涂,这是欺君之罪。欺君抗旨你占全了,这会儿倒怕朕降罪了?”

我自己也不觉好笑:“陛下恕罪。”

皇帝道:“罢了。你好生说了,朕就不治你的罪。”

我微笑道:“臣女遵旨。”随即敛容正色道,“咸平十年陛下首次亲征,以议和告终。北燕割地,战果颇丰。但臣女以为陛下是像汉武帝刘彻那样雄才大略的帝王,仅仅打得北燕割地,尚远远不够。陛下将升平长公主殿下嫁与北燕皇太子,表达和亲诚意,是为了眩敌耳目。处置慎妃娘娘的父亲武英候,是为了整饴屯田军治,以备再次北伐。且为了彻底击倒武英侯一党,就必得废去慎妃娘娘的中宫之位。这是以公心论。”

“那么以私心论呢?”

他要立宠妃之子为太子,自然就要废去当时有子的中宫裘后。为此他从来不惮于明示他对慎妃的凉薄与残酷。我淡薄的笑意满是咸平十年那个冬夜的苦寒:“陛下是一国之君,兆民仰赖,私心亦是公心。立太子之事是国本,自然要妥善处置,方能安心遂意。”

皇帝微微颔首,照旧问道:“你可怨恨朕?”

我摇头道:“身为帝王,自是能随心所欲废立妻子。况且皇太子殿下仁孝忠悌,正直果敢,臣女亲眼所见。臣女怎会因此事怨恨陛下?”

皇帝一怔,语气中颇有两分懊恼和无奈:“是了,你只是惧怕朕而已。”

我澹然一笑:“臣女自读史书,最倾慕的帝王是汉武帝。幼时常恨自己不与武帝同时,见识飞度绝幕、饮马酒泉的壮举。但自陛下两度亲征,臣女便欢欣雀跃,以为无憾矣。只是与圣君同时,也深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96]的滋味。既是君王,焉有人不惧怕?”

皇帝神色一动:“你将朕看作汉武帝?”

我诚恳道:“是。武帝扭转汉家和亲的定势与颓势,奋击匈奴,开疆拓土,毕其功于一世,惠及两汉三百余年,是不世出的千古一帝。陛下亲征北燕,豪迈更胜武帝。”

皇帝笑道:“可是后人却说汉武帝穷兵黩武,为了几匹汗血马便不顾子民的性命。”

我笑道:“‘君子之善善也长,恶恶也短,恶恶止其身,善善及子孙’[97],此春秋之义也。况武帝的功绩纵比千秋,亦不失色,何必在意那一眚?”

皇帝似有一丝感动,不觉叹道:“知朕者,玉机也。”

我忙道:“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皇帝感慨道:“于氏若有你这番见识胸襟,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倒让朕在公义和手足之情中两难了。”

我关切道:“陛下会如何处置于氏?”

皇帝道:“于氏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朕有所耳闻。自己蠢钝不堪,又有人其心不正,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如此女子,朕怎容她嫁给宗王,乱我皇家?哪怕是做侍妾也不行。”遂叹道,“可惜了她天赋异禀,写得一手好字。”

“有人其心不正”,说的自然是颖嫔。芳馨将颖嫔比作李广,此言不虚。我怔了片刻,忽听皇帝道:“朕要处死于氏,你倒不为她求情么?”

我低头道:“一切自有圣断。臣女不敢置喙。”

皇帝淡淡一笑道:“那就好。朕本来还怕你心里不好受。”

御书房温暖明亮,茶烟袅袅。奏疏堆叠如山,显得雄心万丈,连封题的枯叶黄中都透着鲜亮明快。龙纹端砚中已经干涸的朱砂墨凝成飘逸的几道,像漱玉斋窗上巧手剪裁的妥帖窗花。他靛青色的长袍上,用金线绣着两条在云中嬉闹的游龙,翩然如梦。我忽而后悔起来,我或许当穿那身若竹色金丝联珠佛手纹长袄、梳着双环望仙髻来才是。整个御书房,只有我练色的朝服显得最呆板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