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第3/12页)

我们那时候都是十八九岁二十来岁。我们那时候都谈些什么?我们谈论革命谈论爱情。我们都是革命的幻想家。当然,好多人也争论当时的热门书,比如亚历山德拉·柯伦泰[10]的《工蜂之爱》。作者捍卫自由恋爱,就是没有杂质的爱情……“就像喝一杯水”……没有叹息,没有鲜花,没有嫉妒,没有眼泪。这种只有亲吻和情书的爱情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偏见。真正的革命者应该战胜自己身上的这种东西。我们甚至召开会议讨论这个主题。一派赞成自由恋爱,但是要有“红樱桃”,就是说要有感情。另一派就认为完全不必要有“红樱桃”。我属于赞成“红樱桃”的一派,就是接吻也可以。是的,是那样的……(笑起来)我那时候正好恋爱了,在追求我未来的妻子。怎么追?我们在一起读高尔基:“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天真吗?可是也是很美好。真他妈的美好!(像年轻人一样笑了。我发现他现在依然很英俊)……那时也有人跳舞,就是正常跳舞,但那时我们认为这是小资产阶级的庸俗,还为此设立法庭审判跳过舞的人,要求惩罚那些跳舞或者向姑娘们献花的共青团员。我甚至还做过跳舞案件的审判长。出于自己的马克思主义信念,我是绝对不学跳舞的。但后来我后悔了。我从来都没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好好跳一曲,像个狗熊一样!我们举办的是共青团员式的婚礼,没有蜡烛,没有花环,没有宗教仪式,取代圣像的是列宁和马克思的画像。我的未婚妻有一头长长的秀发,但是为了参加婚礼必须剪掉。我们那时候鄙视美丽。这当然是不正确的,就像通常说的,太过分、太极端了……(他又咳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挥手叫我不要关闭录音机)没什么,没什么……我拖不了多久了……很快就会分解为磷、钙和其他物质了。您还能从谁那儿知道真相?只会有一批档案留下来,一堆纸。其实……我就在档案馆工作过,知道那些纸张都是胡说八道的,比人还糟糕。

我说什么来着?对,在说我的爱情……在说我的第一个妻子。我们的大儿子出生时,我们给他起名叫“十月”,纪念伟大十月革命十周年。我还想再要个女儿。“如果你还想我生第二个孩子,就是说你还爱着我。”妻子笑着说,“但是我们给女儿起什么名字呢?”我喜欢柳波列娜,这个名字取自于“我爱列宁”。妻子就在一张纸上写下她中意的所有女孩名字:马克思娜、斯大林娜、恩格斯娜,还有伊斯科拉[11]……都是当时最时髦的名字。这张纸至今还摆在我家桌子上。

我是在村里第一次见到布尔什维克的。他是一个大学生,穿着一件军大衣。他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对我们演讲:“现在是一部分人穿毡靴,另一部分人穿草鞋,等到布尔什维克建立政权,所有人将会一样。”男人们高喊:“那又怎么样呢?”“一个美好的时代将会到来,你们的妻子将穿上丝绸裙子和高跟鞋,不再有富人和穷人之分,人人过上好日子。”我的妈妈会穿上丝绸裙子,我的妹妹能穿上高跟鞋,我将到学校学习……所有的人都将像兄弟一样,人人平等。这样的梦想我怎能不喜欢?穷人和受苦人都相信布尔什维克,年轻人都跟着布尔什维克走。我们那个时候在大街上游荡着高呼:“打下教堂的金钟,去开拖拉机!”关于上帝,我们只知道一点,就是没有上帝。我们都嘲笑神父,取代宗教弥撒的是挥舞红旗的示威……(停顿了一下)好像这些我已经讲过了吧?脑袋僵了,我已经老了……对了……马克思主义成了我们的宗教。我十分幸福,因为我和列宁生活在一个时代。我们一起集会高唱《国际歌》。那时我只有十五六岁,就加入了共青团,之后又成为共产党员、革命战士。(沉默)我不怕死,都到了这个年龄……我只是不太高兴,不高兴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谁来处理我的遗体……有一次我走进教堂,认识了一位神父。神父说:“应该忏悔。”我都这么老了,到底有没有上帝,很快我就会知道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