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第2/12页)

我不是历史学家,连普通人文工作者都不是。没错,我曾经在本市大剧院当过一段时间的剧院经理。党把我放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好好服务,对党忠心耿耿。我对生活想得很少,只有工作。国家就是个建设平台、炼铁高炉……大熔炉!现在人们都不像我们那样工作了。那时我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只有三个小时啊……我们落后先进国家五十到一百年,整整一个世纪。斯大林的计划是十五到二十年就赶上去,著名的斯大林式大跃进。我们也都坚信一定会赶上去!现在的人什么都不信,我们那时候总是确信不疑,轻信不移。我们的口号是:“以革命的梦想痛批生产崩溃论!”“布尔什维克必须掌握技术!”“赶超资本主义!”我那时候都不在家里住,都住在工厂,住在工地。就这样,在夜里两三点钟还电话不断。斯大林夜里不睡觉,很晚才休息,和他一样,我们也不能睡觉。领导干部们都是这样,从上到下。我得过两次勋章和三次心脏病。我当过轮胎工厂厂长,建设项目总指挥,后来又从那儿把我调到肉联厂,主管过党史资料馆。第三次犯心脏病之后,才把我调到剧院。我们的时代,我的时代,是个伟大的时代!谁都不是为了自己而生。所以……不久前一个漂亮女士给我做的专访令我受到了伤害。她一开始就“启发”我,说我们当年是生活在一个何等可怕的时代。她是在书里了解到我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我确实是那时出生的,来自那个年代。于是她对我说:“你们曾经是奴隶,斯大林的奴隶。”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我才不是奴隶呢!不是!虽然我现在也满腹狐疑……但是我不是奴隶……那些人脑子灌了粥,搞乱了一切:高尔察克和恰巴耶夫,邓尼金和伏龙芝……列宁和沙皇……成了红白沙拉大杂烩。简直是在棺材旁边跳舞!那是个伟大的时代!我们将来再也不会生活在那样强大的国家中了。苏联解体的时候我哭了……他们马上就诅咒我们,诽谤我们。庸俗者胜利了,虱子和臭虫赢了。

我的祖国叫十月。有列宁,有社会主义……我热爱革命!对我来说,党是最珍贵的。我入党七十年了。党证就是我的圣经。(朗诵)“我们把暴力的世界/彻底砸烂/建设一个属于我们的新世界/那些最底层的人将成为所有者……”我们想在地球上建立一个天国,这是个美好但无法实现的梦想,人类还没有准备好,它终于没能完成。……从普加乔夫[4]到十二月党人[5],直到列宁,人人都梦想一个平等的兄弟社会。如果没有正义的理想,这里将是另一个俄罗斯,人们也将成为另一种人,完全会是另一个国家。我们还没有患上严重的共产主义幼稚病。不要过分期待。世界也没有患病。人类永远幻想“太阳之城”[6],当人类还披着兽皮,住着洞穴的时候,就已经渴望正义。请记住苏联歌曲和苏联电影吧,其中有多么美好的梦想和信念!奔驰车,那不是梦想……

他的孙子几乎在整个对话中都保持沉默。只是说了几个政治笑话作为对我这些问题的回答。

孙子讲的政治笑话:

1937年,两个老布尔什维克在牢房里对话。一个人说:“不行了,我们是等不到共产主义了,可是我们的孩子……”另一个说:“我们可怜的孩子!”

我老了,已经老了……可是年老也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知道,人其实就是一种动物……现在忽然显露出很多动物性来……这个年龄,就像拉涅夫斯卡娅[7]所说的,命名日蛋糕上要插那么多蜡烛,买蜡烛的钱都比蛋糕贵了,撒出的尿有一半都送去化验了。(笑)什么东西都不能延缓人的衰老,不管是勋章还是奖章……不行的……电冰箱在嗡嗡地低鸣,钟表在嘀嗒地走,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趁孙子起身到厨房去准备茶水,我们谈起了他的孙子)后代长大了,他们头脑里只有电脑……我这个孙子上九年级了,人还很小,却对我说:“我想读伊凡雷帝,但不想读斯大林。你那个斯大林,我厌恶透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说已经厌恶了。我们才是过来人!所有人都咒骂1917年。“一群笨蛋!他们为什么要搞革命?”人们就这样说我们。但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当时那些人有怎样炙热的目光,我们的心灵怎样燃烧!现在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可是我并没有疯掉……我记得……是的,我记得我们这些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不像今天的人们,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锅碗瓢盆、小房子、小园子,就是我们的全部了。这就是我们!我们那一代!有时候我儿子的朋友来看我,他是大学教授,经常到国外讲学。我和他吵嘴吵到声音沙哑。我问他对图哈切夫斯基[8]的看法,他回答说,这位红军集团军司令用瓦斯毒杀了坦波夫的农民,吊死了喀琅施塔得的水兵[9]。他说,起初你们只枪毙贵族和教徒,那是在1917年,可是在1937年又开始杀自己人……你们孜孜不倦地读列宁,我可不向任何人推荐列宁!我想着列宁的那颗心早就死了!现在……等一等……(他剧烈咳嗽起来,停止后又继续说,但声音不太清楚了)我们很早就建立了海军,我们征服了宇宙,而现在呢,都是豪宅和游艇……坦白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东西。肠胃工作还是不工作?这才是早上起来最重要的事。生命就将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