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

瓦西里·彼得罗维奇·Н,八十七岁,1922年加入共产党。

是的……我是想走的……但医生从那边把我救回来,但是他们是否知道从哪里把我找回来的?我知道。当然,我是无神论者,可是晚年的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无神论者了,当你是独自面对……一直想着要离开人世走向何方的问题。是的,是另一种观点……对,走入地下,走入沙土……我不能平静地看着普通的沙土。我早就老了,每天和猫咪坐在窗边(猫儿就坐在他腿上看着他),开着电视。

当然,我从来没想到我会活到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居然开始给“白军”将领建立纪念碑。以前的英雄是谁?都是红军指挥官,伏龙芝[1]、肖尔斯[2]……而现在英雄成了邓尼金和高尔察克。我们还清楚记得高尔察克的人怎么把我们“挂灯笼”,我们现在可还活着呢。现在“白军”又胜利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打了一辈子仗,转战南北,为了什么?我建设国家……又为了什么?如果我是个作家,我就要亲自写回忆录。最近听到广播里在讲我的工厂,我是那里的第一个厂长。但是他们谈到我的时候好像我不存在,好像我已经死了。可是我……我活得好好的……他们根本就不敢去想我还在这里呢……是的!我还健在……(三人都笑起来,他的孙子也坐过来,听我们说话)我感觉自己就是博物馆仓库里被忘记的展品,落满灰尘的碎瓷片。

我们有过伟大的帝国,从大海到大海,从北极到亚热带。可是现在她在哪儿呢?现在我们没有被轰炸就战败了,我们没有遭遇广岛原子弹啊。是香肠陛下把它打败了,是美味佳肴把它打败了,是奔驰汽车把它打败了。人类不需要更多东西了,也不要向他们提更多的建议了,没有其他需要,只要面包和舞台秀。这是二十世纪最大的开放,满足了所有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和克里姆林宫的梦想家们。而我们呢,我们那一代人……我们有宏伟的规划。我们梦想世界革命:“我们要让所有的资产阶级/吃些苦头/我们要燃起全世界的火焰。”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给所有人带来幸福。现在是觉得不可能了,但我内心里真心相信过,绝对真诚!(喘气)哮喘病折磨我。请等一下……(停顿)瞧,我已经活到了我们梦想中的那个未来,为了这个未来,我们很多人牺牲了,很多人战死了,血流成河,有自己人的血,也有敌人的血……“前进!不畏惧死亡/你不会白白死去,事业永存/鲜血构筑了事业的根基……”“这颗心还没有学会爱,却已经恨得太累。”(惊异的神色)我都还记得……忘不了!脑硬化并不能消除所有记忆,并不会完全彻底忘记。我们在政治文化课上学的诗歌——过了多少年?都不敢说出来……

我被什么所震惊?为什么而悲愤?因为思想被践踏!共产主义被诅咒!一切都崩塌了!我已经老眼昏花了。嗜血的疯子、连环杀手……怎么都出来了?我已经活得太久,其实没有必要活得这么久。不需要……没必要,长寿是危险的。我的时代结束得比我的生命早。我应该和自己的时代共存亡。看看我的同志们……他们牺牲得很早,只有二三十岁,他们是幸福地死去的……带着信念死去的!就像那时候说的,心中怀着革命理想!我真羡慕他们。你们不会明白,我真羡慕他们……“我们年轻的鼓手牺牲了……”死得光荣!为了伟大的事业!(沉思)我那时每天与死神为伍,但是很少想到死亡。这个夏天他们把我送到别墅。我一遍遍地看着土地,它还是那么有生机……

(我说,死去和被杀,难道这是同一件事吗?你们是在被杀者当中生活。)

(有些恼火)为了这种问题,您都有可能变成劳改营的尘土的,流放北极或者被枪毙——选择余地很小。我那个时代,人们是不问这些问题的。从来没有人问这些问题!我们这些人,只想着创造公正的生活,消除贫富分化。我们为革命而牺牲,作为理想主义者而殉难,死得廉洁无私……我的战友们早就不在了,只留下我孤独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到深夜我都和死去的人们对话……你们呢?你们不理解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词汇:余粮征集制度、征粮队、富农、穷人协会、失败者、还乡团……对你们来说,这都像梵文、象形文字吧!衰老,首先是孤独。住在我附近的最后一个老战友是五年之前去世的,可能更早,大概七年多以前吧……我周围再也没有熟人了。不少博物馆和档案馆的人,还有百科全书的编辑来找我。我只是一个问询处,一个活档案,却没有交谈者了……我还能够和谁说上话呢?我应该能够和拉扎尔·卡冈诺维奇[3]聊到一起……我们这代人留下来的已经很少,没有颓废的就更少了。卡冈诺维奇比我更老,已经九十岁了。我是在报纸上读到的。(笑)报纸上说,养老院的老头们都不愿意和他一起玩牌,总是轰他走:“杀人凶手!”他就委屈地掉泪。他曾经是铁腕的人民委员,签署了无数的杀人名单,害死了多少万人啊。他三十年代就和斯大林一起,晚年都没有人愿意和他玩牌,一只替罪羔羊……连普通的工作人员都鄙视他……(往下就说得很轻,我听不清楚,只捕捉到几个词汇)太可怕了,活得久太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