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4页)

法比想,这个叫赵玉墨的女子错过的所有幸运本来还有希望拾回,哪怕只拾回一二,哪怕拾回的希望渺小,但此一去,什么也拾不回了。这样想着,他心里酸起来。他染上中国人的多愁善感,是小时阿婆带他看中国戏曲所致。阿婆在他心灵中种下了多愁善感的种,是啊,种是可以被种植的,种也会变异。

一辆卡车停靠在烧死的树边,卡车尾部站着两个日本兵。等到第一个“女学生”走近卡车,他们一人伸一只手,架住她的胳膊,帮她登上梯子。不要他们帮忙是不行的,他们立刻把枪刺横过来,挡住退路,限止动作。

少佐跟在玉墨旁边。

法比在三步之外跟着他俩。

英格曼神父站在教堂大门口,许多天不刮的胡须使他的容貌接近古代人,或说更脱离人而接近神。

我想象英格曼神父在那一刻脑子空空,只盼着这场戏顺利进行,直到结束,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他经不住任何意外枝节了。

他目送一个个“女学生”登上卡车尾部的梯子,消失在卡车篷布后面,从她们的身材、动作他基本能辨认出谁是谁,但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有点后悔没问一声她们的名字——是父母给的真名字,不是青楼上的花名。他只记得一个名字,就是赵玉墨。这大概也不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赵玉墨宁可忘掉亲生父母给她起的名字。

当天晚上的晚餐是烧煳了的土豆汤。陈乔治死去之后,大家就开始吃法比的煳粥煳汤。不同的是,这顿晚餐分量极足,每个女学生都吃双份。下午法比在准备晚餐时,并没有料到那十三份汤将多余出来。女学生们终于实现了她们这些天藏在心底的祈祷:让我饱饱地吃一顿吧,别让那些窑姐分走我的粮食了。她们没想到,她们的祈祷被回复了,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回复的。她们一勺一勺地吃着土豆汤,书娟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苏菲。苏菲脸上一道血痕,是混战时被指甲抠的,那道血痕是苏菲麻木的脸上唯一的生动之处。谁也没有发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们。也没人说:不晓得她们活得下来不?但书娟知道同学们跟她一样,都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忏悔:我当时只是想吃饱,没想到我的祷告对她们却成了恶毒咒语。

还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大截成长,她们才能彻底看清这天晚上,这群被她们看成下九流的女人。

晚餐前,法比·阿多那多带领她们祈祷,然后他匆匆离去了。

夜里十二点,法比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西洋女士,学生们认识她,此刻轻声称唿她“惠特琳女士”。女士和法比一样,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手势眼神也像中国人。她带来了一个理发师给女孩们剃头。两个小时之后,一群小女生成了一群小男生。惠特琳女士是乘一辆救护车来的,凌晨离去时,救护车里运载了一车穿着条纹病号的少年病号,“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睛呆滞无光,条纹病号服飘飘荡荡,看起来里面没有一具实质的身体。

我姨妈和同学们扮成染了传染病的男孩,在金陵医学院的病号房藏了两天,又被偷偷地送到南京附近的乡下,再从那里乘船到芜湖,而后转船去了汉口。法比·阿多那多一路护送,身份从神父变成了监护“医生”。谁也没想到,那次临时的职业伪装永久地改变了法比的身份。半年后他回到南京,辞去了教堂的职务,在威尔逊教会学校教“世界历史”和“宗教史”,在其他大学零散兼课,那十三个被秦淮河女人顶替下来的女孩中,唯有我姨妈孟书娟一直和他通信,因为她和他都存在一份侥幸,万一能找到十三个女人中的某一个,或两个,即便都找不到,得到个下落也好,别让他们的牵挂成永远的悬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