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4页)

他穿过院子,往厨房走去。

他会以“我的孩子”来开始他的“抉择”演说,就像成百上千次他称唿女学生们“我的孩子”那样。难道她们不也是他的孩子们?奇怪得很,他感到一种冲动,想称她们为他的孩子,他甚至不感到造作和勉强。究竟什么时候他对她们改变了看法?当然没有完全改变看法,否则他不会把她们当成牺牲品,供奉出去。他仍然不尊重她们,但不再嫌恶她们。

他要向她们表示痛心:事情只能这样子,日本人带走的只能是她们。只能牺牲她们,才能搭救女孩们。他会对她们说:“我的孩子们,牺牲自己搭救别人是使一个人人格能达到的最神圣境界。通过牺牲,你们将是最圣洁的女人。”但他在走进厨房的门之前,突然感到这一番话非常可笑,非常假模假式,甚至令他自己难为情。

那么说什么好呢?

他甚至希望她们抗拒,跟他翻脸,恶言相向,这样他会产生力量,对她们说:“很遗憾,你们必须跟日本人走,立刻离开教堂。”

一秒钟都浪费不起了,可英格曼神父仍在满心火烧火燎地浪费时间。

“神父!”法比从后院跑来:“墓园里都是日本兵!他们跳进墙里一直埋伏在那儿!”

英格曼一下推开了厨房的门。他脑子只剩一闪念:但愿这些女人能像所有的中国良家女子一样,温顺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但英格曼神父在推开的门口站住了。

女人们围着大案板,围拢一截快燃尽的蜡烛,好像在开什么秘密会议。

“你怎么在这里?”法比小声问。

“是我叫她们上来的。”玉墨说。

“十几个日本兵刚才没跟他们的长官出去,守在后院墓地里呢!”法比说。

玉墨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向英格曼神父:“我们姐妹们刚才商议了……”

玉笙说:“你跟谁商议了?!”

玉墨接着说:“我们跟日本人走。把学生们留下来。”

英格曼神父立刻感到释然,但同时为自己的释然而内疚,并恨自己残忍。

法比急着插嘴:“你们真以为有酒有肉?!”

呢喃说:“真有酒有肉我也不去!”

玉墨说:“我没有逼你们,我自己能替一个是一个。”

红菱懒懒散散地站起来,一面说:“你们以为你们比赵玉墨还金贵啊?比臭塘泥还贱的命,自己还当宝贝!”她走到玉墨身边,一手勾住玉墨的腰,对玉墨说:“我巴结你吧?我跟你走。”

玉笙大声说:“贱的贵的都是命,该谁去谁去!……”

几个女人嘟哝起来:“我还有爹妈兄弟要养呢!”

“又没点我的名,我干什么要去?”

玉墨恼怒地说:“好,有种你们就在这里藏到底,占人家地盘,吃人家口粮,看着日本人把那些小丫头拖走去祸害!你们藏着是要留给谁呀?留着有人疼有人爱吗?”她现在像个泼辣的村妇,一句话出口,好几头挨骂,但又不能确定她究竟骂谁。“藏着吧,藏到转世投胎,投个好胎,也做女学生,让命贱的来给你们狗日的垫背!”

玉墨的话英格曼神父不太懂。有些是字面上就不懂,有些是含义不懂,但法比是懂的,他生长的江北农村,不幸的女人很多,她们常常借题发挥,借训斥孩子诉说她们一生的悲情。让人感到她们的悲哀是宿命的安排,她们对所有不公正的抗拒最终都会接受,而所有接受只是因为她们认命。玉墨的话果然让绝大多数女人都认了命,温顺地静默下来。

“你们不必顶替女学生。”法比对玉墨说。

玉墨愣了。法比感到英格曼神父的目光刺在他右边的脸颊上。“谁都不去。”

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说:“说点有用的话,法比!”

“让她们全藏到地下室,也许日本人搜不出来。”法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