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9页)

我尽量想回忆我是怎样被弄到这儿来的,可是什么也记不起来。我的脑子空空的,就像刚开始生活似的。当第二张脸出现的时候,我看见那双眼睛在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眨着,好像他是第一次注意到我那样。

“你好了,孩子。没问题了。你只要忍耐就行了,”那个人说,由于意味深长的超然口气,显得虚伪空洞。

看来我可以走了;灯光像一辆在黑暗的乡间道路上奔驰的汽车的尾灯那样暗淡下来了。我看不清楚,只觉得肩膀上有一阵刺心的剧痛。我朝天躺着扭过来扭过去,和那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争斗着。隔了一会儿,我的视力恢复了。

这时一个男人背朝我坐着,熟练地操纵着控制台上的标度盘。我想叫他,可是那《第五交响曲》的节奏折磨着我,而他看上去似乎过于安详,过于冷淡了。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光亮的金属栅栏,而当我使劲转动脖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手术台上,而是躺在一只用玻璃和镍制造的那种箱子里,箱盖是撑开着的。为什么我在这里面?

“医生!医生!”我叫着。

没有回答。我想,也许他没有听见,于是再喊,我觉得那台机器使人感到刺痛的脉冲又开始了,觉得自己在向下沉没,我挣扎着,然后又升上来,这时我听见脑后有几个人在谈话。静电干扰的声音,轻微地、单调地、嗡嗡地响着。音乐的旋律,一种星期天的曲调,从远处飘过来。我闭上眼睛,尽量少呼吸,用这个办法来抑制疼痛。话声单调、低沉而且和谐。我听到的音乐是无线电播的,还是留声机放的?还是一架藏在什么地方的管式风琴的拟人声响?如果是这样,那么那是什么样的风琴,而且又在哪里呢?我感到暖和起来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幅图画:青葱的树篱,上面点缀着炫目的红艳艳的野玫瑰,树篱呈柔和的曲线无限地向前伸展开去,向清澈、湛蓝的空间伸展开去。一幅幅夏日浓荫覆盖的草地的景色,在眼前缓缓地移过;我好像看见一队穿着制服的军乐队彬彬有礼地排列在一起,每个乐师的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我听见好像是从远处飘过来的喇叭吹奏《圣城》的悦耳的曲调,配上一组加了弱音器的喇叭的合声;而高过它的,是模拟一只模仿鸟的伴奏。我感到头晕目眩。空气似乎由于许多白色的小虫子而变得浑浊不堪,这些小虫子充塞我的视野,密密麻麻地上下飞舞,以致那黑皮肤的号手把它们吸进金煌煌的喇叭管里去,然后又把它们排出来,一大群活的白虫子随着调子的变化而在呆滞的空气上面浮动。

我的记忆恢复了。单调、沉闷的说话声仍然从我的上方传来,这使我感到厌恶。他们为什么不走开?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哦,医生,我昏昏沉沉地想着,你曾经在早饭前在一条小河里蹚过水吗?你可曾嚼过甘蔗?你可知道,医生,在同样的一个秋天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看到一群猎狗追赶着一队身穿囚衣、戴着镣铐的黑人,祖母和我坐在一起,眨着眼睛唱道:

“万能的上帝创造了猴子

万能的上帝创造了鲸鱼

万能的上帝又创造了鳄鱼

鳄鱼的尾巴长满了肉疙瘩……”

或者说你,护士,你知不知道,当你穿上粉红色蝉翼纱制的衣服,戴着宽边的花式帽,在成行的海角茉莉之间蹓跶,对你的情人喁喁私语,说得慢吞吞、甜腻腻的,我们这些黑男孩子正好舒适地隐藏在灌木丛中,我们大声呼喊,声音响得你连听都不敢听:

“你可曾见过玛格丽特小姐烧水?

嗨,茶炊嘶嘶作响喷出一股奇妙的蒸汽,

蒸汽升高十七又四分之一英里,

嗨,你只看得见蒸汽而看不见茶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