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4/42页)

突然间,在天花板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昏暗处,铃声大作。电铃里小小的金属锤惊恐地、痉挛地敲击着铃壁;那小锤停顿了一会儿,又惶惶不安地战栗起来,发出持续不停的响声。这是部长大人在他的卧室里按电铃。

人们奔跑着。各处的枝形吊灯和墙上的壁灯都打开了一两盏,虽说这些灯还不足以把整个屋子照得辉煌通亮,但是足以投射出许多阴影。顿时间,墙角落里,天花板上,到处都是阴影。它们闪闪烁烁地掠过每一处高起的地方,紧贴到墙壁上。谁也弄不明白,所有这些数不胜数的光怪陆离、默默无声的暗影,这些无声之物的无声幽灵,在此之前都待在什么地方。

有个人用战战兢兢的沙哑的嗓子大声说了些什么。随即,人们就打电话请医生来:部长病倒了,而且病情危急。人们还把部长的夫人也请来了。

二 判处绞刑

结果不出警方所料。在部长官邸门口抓到了四个恐怖分子,其中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他们身上带着炸弹、定时爆破器和手枪。另外在他们的秘密住所还捕获了一个女恐怖分子,她是这个住所的女主人。逮捕她的时候,还搜查出许多烈性炸药、尚未装配好的炸弹以及枪支弹药。所有被捕的人都很年轻:男犯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八岁,女犯中最小的一个才十九岁。对他们的审讯,就在关押他们的那座堡垒里秘密进行,十分草率——这在那个残酷的年代是常有的事。

在法庭上,这五个人全都很镇定,很严肃,个个凝神沉思着。他们对法官是如此蔑视,以致都不屑装出笑容或者无所谓的表情,以显示自己视死如归。他们镇定自若,不失分寸,恰好使周围那些凶狠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无法看到他们的心灵以及临死之前的那种巨大痛苦。有时候他们拒不回答问题,有时候也回答几句,讲得简单、明确,仿佛不是在回答法官的审问,而是在回答统计师提出的问题,以便填写某种特殊的表格。有三个人,一个女的和两个男的,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另外两个则拒绝招出姓名,所以法官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对法庭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持一种心不在焉的、朦朦胧胧的好奇心,这是身患重病的人或者专心于某种重大想法的人所特有的。偶尔法庭上有人讲出一两句比较有趣的话时,他们就抬起头来,匆匆张望一下,竖起耳朵来听一听,随即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顺着原来的思路继续想下去。

坐得离法官最近的是三个报了自己真实姓名中间的一个,叫谢尔盖·戈洛文。他是一名退伍上校的儿子,本人也曾当过军官。他还非常年轻,长着浅黄色的头发,宽阔的肩膀,身体是那么强壮结实,以至于监狱也好,坐以待毙也好,都未能驱除他面颊上的红晕和他那双蓝眼睛里的生机勃勃的天真幸福的表情。他一直不停地使劲抚摸着他的两撇纤细柔软的小胡子——他对这两撇胡子还没有习惯呢;同时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这时已经是冬末,离春天不远了。尽管暴风雪和阴暗寒冷的日子仍然连绵不断,可春天已开始遣来先行者,有时会整整一天风和日丽,有时虽只一个钟点天气转晴,可是这一个钟点却那么春意盎然,那么充满青春的生气勃勃的活力,以至于麻雀都快活得发疯了,在马路上欢蹦乱跳,人们也都像喝醉了酒一般。即以此刻而言,从去年夏天以来一直没有擦洗过的积满灰尘的窗子上端就可以看到天空美丽得出奇。乍看上去,天空是灰白色的,烟雾腾腾,可是往远处看,就会发现天空变得蓝蓝的,而且越远就越显得深邃、晶莹、辽阔。正因为天空并不是一下子就把它的美丽显露无遗,而是羞羞答答地藏匿在透明的烟霭之中,所以显得分外地妩媚动人,就像是你所爱的姑娘一样。谢尔盖·戈洛文仰望着这片晴空,一边捋着小胡子,一边交替地眯缝起睫毛又浓又长的眼睛,专心致志地深思着什么。有一次他的手指甚至很快地弹动起来,高兴得天真地做了个鬼脸;但他环顾了四周一眼,那种高兴的表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颗火星被人一脚踩熄了一样,几乎在一瞬之间,他的鲜红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露出了死灰色。他狠狠地拔下一根又细又软的头发,紧紧地夹在两根毫无血色的指尖之间。但是,生命和春天的欢乐毕竟更有力量,所以,几分钟后,他那天真无邪的脸就复原了,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并且重又仰了起来,望着春光明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