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42页)

“下午一点钟,大人!”这句话用各种语气在他身边回响:一会儿像是在幸灾乐祸地嘲笑,一会儿又怒气冲冲,一会儿则显得顽固、死板。那情况,就像在卧室里摆了一百台上足发条的唱机,一台接着一台,以白痴的那种勤奋劲儿喊着那句预先灌制好的话:

“下午一点钟,大人!”

明天的这个“下午一点钟”,不久前还和其他钟点没有丝毫区别,无非是金表上的指针沿着刻度盘平静移动时所表示的一个时辰,而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种必然应验的凶兆,从刻度盘上跳了出来,竖直身子,独立生存,变成了一根又大又黑的界标,把全部生活一分为二。仿佛在它之前或之后,世上从未存在过时辰,只有它这个蛮横、傲慢的时辰才有存在的特权。

“怎么?你想干什么?”部长气呼呼地问道。

所有的唱机一齐吼道:

“下午一点钟,大人!”而且那根黑色的界标还冷笑着对他鞠了个躬。

部长咬了咬牙,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掌捂着脸——这个该死的夜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用肿胀的、抹过香水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十分清晰地想象着:明天上午他怎么起床,对将要发生的事一点也没有料到;后来又怎样喝着咖啡,对将要发生的事还一点也没料到;喝罢咖啡就到门厅去穿大衣了。他自己也好,给他穿皮毛大衣的守门人和端咖啡的仆人也好,都不知道无论喝咖啡和穿皮大衣都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只消再过几秒钟,所有这一切——皮大衣、他的躯体以及喝进肚子里的咖啡——都将在轰的一声爆炸中毁灭,被死神带走。瞧,守门人正在把玻璃门打开……正是这个可爱、善良、和气的守门人,这个长着一双深蓝色眼睛的士兵,胸前挂满军功章的守门人,在用自己的双手把那扇可怕的门打开——因为他一点也没有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所有的人都笑盈盈的,因为他们也同样什么都没有料到。

“啊!”他突然大吼一声,把两个手掌慢慢从脸上放下来。

屋子里漆黑一片。他一边用紧张、迟钝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这片黑暗,一边慢慢伸出一只手去摸电灯开关,把灯扭亮。然后,他站了起来,便鞋也没有穿,光着脚,踩着地毯,在陌生的卧室里走了一圈,找到了壁灯的开关,把壁灯也开亮了。屋子里立刻变得又亮堂又舒适,只有乱糟糟的床铺和拖到地板上的被子说明某种恐惧还没有完全消失。

他穿着睡衣,由于坐卧不安,一部络腮胡子弄得乱蓬蓬的,两眼露出气呼呼的目光,此刻,部长大人的模样跟任何一个因为失眠和严重的气喘而肝火大发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两样。仿佛是人们为他所准备好的死亡,把他剥得一丝不挂,露出了原形,使他平日那种威风凛凛的华贵气度一扫而光——简直叫人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拥有那么大的权势,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常人的躯体竟就是他的躯体,而这个躯体已注定要在炸弹的轰隆声中和烈焰中血肉横飞,死于非命。他没有穿好衣服,却也并不感到冷,就近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用一只手支着胡子乱蓬蓬的脸,直愣愣地盯着饰有雕花的陌生的天花板,平静地沉思起来。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个使他这么害怕,这么激动!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死亡才站在角落里,窥伺着他,怎么也不肯离开。

“蠢货!”他轻蔑地、狠狠地骂道。

“蠢货!”他把头稍稍朝门转过去一点,粗着喉咙又骂了一句,为的是让有关的人能听到他的詈骂。他这是在骂那些刚刚还被他称赞为好样的人,骂那些为了讨好他而把密谋行刺他的事过于详细地报告给他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