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3/42页)

“是啊,当然啦,”他沉思着,突然他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这是因为人家把死期告诉了我,我知道了死期,所以我感到害怕。要是我啥也不知道,我就会消消停停地喝咖啡。可是喝完咖啡之后,自然是死亡——但是,难道我这么怕死吗?我肾脏有病,总有一天要死的,然而我并不害怕,因为我不知道确切的死期。可这些蠢货却告诉我:‘下午一点钟,大人!’这些蠢货还以为我听了准会感到高兴呢;其实不然,非但我并不高兴,而且死亡待在角落里赖着不走了。它不走,全要怪我的思想。其实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要死。一个人要是确切无误地知道自己在某日某时将要死去,他就会活不下去。可这些蠢货却告诉我说:‘下午一点钟,大人!’”

他的心情突然轻松愉快起来,好像有谁对他说他是长生不老的,是永远不会死的,他重又觉得自己在这群毫无意义地执拗地企图窥探未来的奥秘的蠢货中间是个坚强有力的聪明人,他现在以体弱多病、饱经世故的老人的那种忧伤的想法认为还是浑浑噩噩的好。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禽兽,都不该知道自己的死期。前不久他得了一场病,医生说他快要死了,应该安排一下后事,可他却不相信,后来,果然活下来了。年轻的时候他有一次误入了歧途,决定以自杀了此一生,连手枪都准备好了,遗书也写了,甚至自尽的时间都确定好了,但到了最后一刹那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从来都是这样,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可能会发生变化,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正因为如此,谁也不能断言自己在什么时候准定会死。

“下午一点钟,大人!”那些可爱的蠢驴告诉他说。他们这样告诉他是因为死亡已经预先被排除了,然而他却因为知道了可能的死期而惊恐不安。有朝一日,他完全有可能被人杀死,但是明天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明天不会发生了,所以,他尽可以像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一样,放心睡觉。这些蠢货竟然不知道,当他们怀着白痴式的感情告诉他“下午一点钟,大人!”的时候,他们推翻了一条多么重要的法则,捅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窟窿!

“不,不是在下午一点钟,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寂静回答说,“没有什么。”

“不,你是在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是说:‘明天,下午一点钟。’”

他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惆怅,他终于明白,只要凸出在刻度盘上的这个该死的、黑色的时辰没有过去,他就休想睡着,休想得到安宁或者快乐。只要那桩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不该知道的事有一点影子守在角落里,那就足以遮住光明,使人处于无法摆脱的可怕的黑暗之中。死亡的恐惧一旦袭来,就弥漫到全身,渗入到骨骼,使得人失魂落魄,神不守舍。

此刻他害怕的已经不是明天的那些杀人犯了。这些人已经消失,已经被忘却,同他周围生活中无法胜数的敌对现象和敌对人物混在一起了。他现在担心的是某桩意想不到但是却必然会发生的事,譬如中风、心力衰竭,或者某根失去了弹性的、纤细脆弱的动脉血管突然经受不住血流的压力而破裂,就像紧紧绷在粗大的手指头上的手套突然线脚断掉,绽开了一样。

他那又粗又短的脖子使他感到担心,他的十根肥得都要冒出油来的短手指头,使他觉得难以卒睹——它们是那么短,而且满是虚汗。刚才在黑暗中,他还不时翻动身体以表明自己并不是一具死尸。可是现在灯火通明,他却觉得这灯光是冷冰冰的、充满敌意的,他害怕得不敢动一动,甚至连按一下电铃让谁给拿支烟来都不敢。他的神经紧张极了。每根神经都弓了起来,像是竖直了的导线,在导线的顶端长着小脑袋,小脑袋上的眼睛惊恐地鼓出着,嘴巴抽搐地张大着,默不作声地喘着粗气,可是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