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4/7页)

“胡闹!”伊格纳季神父生气地说着,从高背沙发椅上站立起来,身子依旧是那么笔挺,那么高大。

透过窗户,他看到一块洒满阳光、墁有整整齐齐鹅卵石的广场,正对面竖立着仓库的一道长长的、没有窗口的砖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停着一辆像一尊泥塑似的马车;这令人莫名其妙:整整几个小时连一位过客也没有,这马车为什么还一直停在那儿?

伊格纳季神父一离开家就不得不常常说话。例如在行圣事(2)时就得同神职人员和教民说话,有时玩纸牌就得同朋友们说话。但是一回到家里,他就以为自己整天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这是因为伊格纳季神父对任何人都无法讲述那件主要的、对他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每天晚上都反复思考的那件事情:薇拉为什么要死?

伊格纳季神父不愿意理解现在要弄清楚这一点是办不到的,他仍然以为可以弄清楚。现在几乎每天夜晚他都失眠,回忆那天深夜的情景:他怎样同神父太太站在薇拉床边,恳求薇拉说,“你说呀!”可每次回忆到这句话后,往下的情形,在他看来,就跟真情不一样了。他那紧闭着的眼睛里虽然一片漆黑,却始终保留着那个夜晚的明晰的、一点也不见暗淡的图景。他看到薇拉怎样在自己的床上坐起来,微笑着,说着话……但是,她到底说了什么?那句薇拉不曾说出来的、必定能使一切迎刃而解的话,仿佛已经离得那么近,只要俯下身子,竖起耳朵,控制一下心脏的跳动,就立刻可以听到了;但同时,那句话又是那么遥远,遥远得无可指望。于是,伊格纳季神父从床上起来,伸出握在一起的双手,不停地挥动着,请求说:

“薇拉!”

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有一天黄昏,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的卧室里,他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有进去过了。他走了进去,坐在妻子的床头,眼睛避开她那依旧执拗、沉重的目光,说:

“孩子她娘!我想同你谈谈关于薇拉的事。你听见了吗?”

她的双眼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提高了嗓门,严厉地、威风凛凛地,用那种对待向他忏悔的人的语气说:

“我知道,你认为薇拉的死是我造成的。但你倒是想想,难道我对她的爱不及你吗?你这样想是错的……我是个严父,可是难道这妨碍了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吗?当她不怕我的诅咒,上……那儿去的时候,我不顾一个做父亲的人的尊严,顺从地弯下了自己的脖子。而你呢,老东西,在我关照你不要作声之前,你难道不是也哭哭啼啼劝她留下不要走的吗?难道我生出她来就是这么冷酷的?难道我不曾努力使她相信上帝,懂得顺从和爱情吗?”

伊格纳季神父迅速地看了一眼妻子的眼睛——又把目光移开了。

“如果她一定不肯敞开自己的心扉,不肯述说自己的痛苦,我拿她有什么办法?下命令吗?——我下了;恳求她吗?——我恳求了。依你,我应该像个老太婆似的跪倒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泣、哀求?她头脑里……我从哪儿知道,她头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儿!”

伊格纳季神父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膝盖。

“她不爱父母——这就是原因所在!关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谁都知道……我……是个暴君……那么你呢,她爱你吗?你不是向她哭哭啼啼吗……你低声下气,可她因此就爱你了吗?”

伊格纳季神父无声地大笑起来。

“哼,爱——你!所以才选择这种死法,好让你得到慰藉。死得多么残酷,可耻。死在砂子上,死在稀泥里……像一条狗,人们都用脚踢她的脸。”

伊格纳季神父放低了嗓门,声音变得嘶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