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2/7页)

“哎哟,妈妈!”薇拉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伊格纳季神父坐到椅子上,笑了起来。

“嘿,这么说,真是没有什么啰?”他讥讽地问道。

“神父,”薇拉在床上坐起来,语气生硬地说,“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和妈妈,我不过……不过感到有些寂寞,有些无聊。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你们最好还是睡觉去吧,我也想睡了。到明天或者什么时候——我们再谈吧。”

伊格纳季神父猛地站了起来,使得椅子都撞到了墙上。他挽起妻子的手,说:

“我们走吧!”

“薇拉奇卡!……”

“我对你讲,我们走吧!”伊格纳季神父扯直嗓门吼道,“既然她把上帝都忘了,眼睛里哪还有我们!……我们算什么!”

他几乎是强制地把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拉出了房门。当他们顺着楼梯往下走时,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放慢了脚步,愤怒地低声说:

“哼!这都是你,神父,都是你使得她变成了这样。她这种态度就是从你身上学来的。你应该负责。哎呀,我真苦命……”

她哭了,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根本不看阶梯地往下移动着脚步,仿佛下面就是她想纵身跳下去的深渊。

从这一天起,伊格纳季神父不再同女儿说话,但女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还是同以前一样,有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起来走动走动,只是经常不断地用手掌擦着眼睛,好像眼睛里掉进了什么东西似的。神父太太本是个喜欢说说笑笑的女人,现在却被这两个沉默的人压抑得战战兢兢,茫然若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有时候,薇拉也出去散散步。这次谈话后一个星期,她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不料就此离开了人世。她在这天黄昏,卧轨自杀,火车把她碾成了两截。

伊格纳季神父亲自把她埋葬了。妻子没有到教堂去,因为一听到薇拉的死讯,她就中风了。她四肢瘫痪,嘴巴也不会说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听着隔壁钟楼叮叮当当的丧钟声。她听到大家从教堂里走出来,听到教堂唱诗班的歌手在她家对门唱挽歌。她多么想举起一只手来画个十字啊,但手不听她使唤。她多么想说:“永别了,薇拉!”——但嘴里那根粗大而笨重的舌头却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姿势是这么宁静,如果这时有谁见到了,一定还以为她正在休息或者睡觉呢。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张开着。

到教堂里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其中有伊格纳季神父认识的,也有不认得的。薇拉死得这么惨,所有集合到这里来的人都为她惋惜。大家都竭力想在伊格纳季神父的举动和声音中找到他悲痛欲绝的迹象。他们都不喜欢伊格纳季神父,因为他待人苛刻、傲慢,仇恨所有触犯教规的人,从不加以宽恕。可是他自己呢,心胸狭窄,妒忌心重,而且贪财,不放过任何机会搜刮教区的居民。因此,大家都很想看到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悲痛样子,希望他这次能认识到自己对女儿的死负有双倍的责任:他是个冷酷的父亲,又是个愚蠢的神父,竟不能防止自己的亲骨肉犯自戕的罪过。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他也感觉到了那集中到他身上的目光;因此,他竭力把宽厚、坚实的腰背挺得笔直;他心里想的,不是惨死的女儿,而是怎样保持自己的尊严,无论如何也不要失态。

“这神父真是铁石心肠!”木匠卡尔席诺夫用头朝他扬了扬。这木匠曾经给神父家修过窗框,神父却连五个卢布的工钱都不肯付给他。

就这样,伊格纳季神父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一直走到坟地,又同样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从那儿走回来。只有到了妻子的房间门口时,他的背才稍稍弯下一点;但这也许是因为对于像他那样的身材,大多数的门框都显得太矮了的缘故。他拿着一支蜡烛走进房间,一时看不清妻子的脸;而当他看清了时,不觉吃了一惊:妻子的神色竟十分平静,眼睛里也没有泪珠。那一双眼睛既没有表示出愤怒,也看不出痛苦——它们是淡漠无情的,同她把羽绒褥子压得凹陷下去的整个肥胖无力的身躯一样,沉重地、顽强地缄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