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3/7页)

“你觉得身子怎么样?”伊格纳季神父问道。

但双唇仍是默然无声,两只眼睛也依旧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伸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前额,额头冷冰冰、潮滋滋的。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以表示她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地抚摸她。当伊格纳季神父将手挪开时,她的两只因为瞳孔扩大而看上去几乎变成黑色的深灰色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望着他;眼睛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那么,我回自己屋去了。”伊格纳季神父说,他感到寒冷和恐惧。

他来到客厅里。客厅里跟平日一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罩着白色椅套的高沙发椅就像一具具裹着白布尸衣的死尸。窗口挂着一个铁丝鸟笼;但笼子是空的,笼门洞开着。

“娜斯塔霞!”伊格纳季神父喊道,这嗓门连他自己都觉得粗鲁。女儿刚刚埋葬,他就这么大声地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嚷嚷,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娜斯塔霞!”他把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问,“金丝雀哪儿去了?”

厨娘哭得连鼻子都又红又肿了,像根水萝卜。她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那还用问,飞走了。”

“为什么要把鸟放掉?”伊格纳季神父威严地皱起眉头。

娜斯塔霞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撩起印花布头巾的一角擦着眼泪,一边哭诉着说:

“它是……是小姐的……心肝宝贝……难道还能把它留在笼子里吗?”

这时,伊格纳季神父觉得,那只欢乐的、唱起歌来总是侧着头的黄色的金丝雀,确实是薇拉的灵魂,如果不放它飞走,不就等于薇拉还没有死吗?于是,他更生厨娘的气了,便怒冲冲地吼道:

“滚开!”因为娜斯塔霞没有立刻朝门口走去,他又添了一句,“蠢货!”

自从埋葬了女儿的那一天起,沉默就笼罩了这幢小小的房子。这不是寂静,因为寂静——只意味着不存在音响;这是沉默,沉默就是人们可以说话而不想说。当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妻子的房间,同她执拗的目光相遇时,他正是这样想的;那目光是如此沉重,仿佛全部空气都变成了铅,压到了他的头上和肩上。当他凝视着铭刻有女儿的声音的乐谱,凝视着她的书和她的肖像画时,也正是这么想的。这张大幅油画肖像是她从彼得堡带回来的。伊格纳季神父看这张肖像画有一定的顺序:先看肖像上那闪闪发亮的面颊,同时想象着这面颊上横着一道伤痕,因为薇拉遗体的面颊上是有这么一道伤痕的;至于怎么会有这道伤痕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关于这道伤痕的由来,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火车压的,那一定会把整个头部都碾碎,可是薇拉遗体的头部却是完整无损的。

也许,是人们在收尸时用脚踢的,或者是指甲无意中划破的?

但是,长久地去设想薇拉死亡的详情细节是可怕的。于是,伊格纳季神父转而看画上的眼睛。这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真漂亮,因为睫毛很长,所以睫毛下边有一道明显的影子,把眼珠衬托得分外明亮;这两只眼睛恰像被镶嵌在挂遗像用的黑色小镜框里一样。那位虽然寂寂无名却很有才华的画家赋予这双眼睛一种神奇的表情:仿佛在这双眼睛同它们所看的东西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这有些像乌油油的钢琴盖,上边落着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薄薄的尘埃,使抛光过的木质琴盖的闪光显得比较柔和。而且,不管伊格纳季神父从哪个角度看这幅肖像画,那双眼睛总是那么紧紧地盯着他。然而,这肖像画,这眼睛,都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着。这沉默是如此强烈,以致仿佛可以听得到它。渐渐地,伊格纳季神父开始觉得他听到了这沉默。

每天早晨做完弥撒,伊格纳季神父便来到客厅里,先扫视一眼那只空鸟笼和屋里所有的旧物,随后坐到高背沙发椅上,闭上眼睛,谛听这幢房子里的沉默。这里边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鸟笼寂静而温柔地沉默着;可是在这沉默中,可以感觉到悲伤和眼泪,以及那遥远的、已经死去的笑。妻子的沉默虽然因为有墙壁隔着,比较轻一些,但是却顽强、沉重,就像铅块一般,而且很可怕,非常可怕,以致在溽暑蒸人的大热天里,伊格纳季神父也都感到寒气逼人。女儿的沉默则如同坟墓一般冰冷、久长,如同死亡一般神秘莫测。沉默本身仿佛也感到痛苦、难受,竭力想转化为语言,但是某种像机器一样强有力的笨重的东西却把这沉默牢牢地控制住,不让它动一动,并把它拉长成钢丝。终于,在很远很远的屋角落里,那钢丝开始摇晃,开始缓慢地、怯生生地、悲戚戚地呜咽起来。伊格纳季神父怀着欢乐和恐惧的心情捕捉这一正在诞生的音响,双手握住高背沙发的扶把,头朝前伸出,等待着那音响朝他靠近过来。但是这音响中断了,又变得默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