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第4/6页)

“我们互相拥抱,抽泣了几声,既是由于高兴,也是由于一种悲凉的心绪:想到我们当年都还年轻,而现在两人都已白发苍苍,快要入土了。他穿上衣服便带我去看他的庄园。

“‘喂,你在这里过得好吗?’我问道。

“‘还好,多谢上帝,我过得很好。’

“他已不是往昔那个怯懦的、可怜巴巴的文官,而是地道的地主老爷了。他已经在这里住熟、习惯,而且津津乐道了。他吃得很多,到浴池去洗澡,长胖了。他已同村社及工厂打过官司。农民若不称呼他‘老爷’,他就要见怪。他还按照老爷气派郑重其事地关心起自己的灵魂来了。即便他做点好事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而是摆足了架子。然而那又是什么样的好事啊!他拿苏打和蓖麻籽给农民去包治百病。到他命名日那天,便在村子中央做一回谢恩祈祷,然后抬出半桶白酒给农民喝。他自认为就该这么办。咳,那可怕的半桶白酒!今天这位胖地主拉着农民到地方行政长官那里去控告他们放出牲口践踏了他的庄稼,而明天遇上隆重的节日,却给农民摆上半桶酒,他们边喝边喊‘乌拉!’喝醉了的就给他叩头。生活只要变好一点,吃得饱、喝得足,闲着不做事,就会在俄罗斯人身上生发出一种最厚颜无耻的自负心理。尼古拉·伊万内奇当初在税务局里时甚至害怕有自己的意见,而现在,说起话来句句是真理,而且总是用大臣的口气说:‘教育是必要的,不过呢,对于老百姓来说,还未免言之过早’。‘体罚总的来说是有害的,但是在某种场合下,它却是有益的,不可代替的’。

“‘我了解老百姓,我会对付他们,’他说,‘老百姓喜欢我。我只要动一动手指头,老百姓就会把我想办的事统统办好。’

“请你们注意,他的所有这些话都是带着聪明而慈善的微笑说出来的。他把‘我们这些贵族’,‘我作为贵族’反复地说了二十多遍,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们的祖父是农民、父亲是兵了。就连我们的姓奇姆沙·吉马莱斯基,实际上是个不合情理的姓,他现在也觉得响亮、高贵、十分惬意了。

“不过,问题不在于他,而在于我自己。我想跟你们讲一讲我在庄园里逗留的短短几个小时,我自己起了什么变化。傍晚,我们喝茶的时候,厨娘端来满满一盘醋栗放在桌上。这不是买的,而是自家栽种的醋栗。自从栽下那些果树之后,这还是头一回收果子。尼古拉·伊万内奇笑起来,默默地对那些醋栗看了一分钟,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拿起一个醋栗放进嘴里,看看我,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他心爱的玩具那样,得意扬扬地说:‘多么好吃啊!’

“他贪婪地吃起来,不断地重复说:

“‘啊,多么好吃啊!你尝一尝吧!’

“醋栗又硬又酸。但是,诚如普希金所说:‘我们喜爱高尚的谎话,胜过喜爱许许多多的真理。’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那朝思暮想的梦想显然已经实现,他已经达到了生活的目标,他获得了他所想要的东西,他对自己的命运满意了,对自己也满意了。不知为什么,以前我想到人的幸福时,总不免夹杂着一种哀伤的感觉,而现在我亲眼看见了幸福的人,则有一种近似绝望的沉重的感觉控制着我。夜间这感觉尤为沉重。他们在我弟弟卧室的隔壁给我支了一张床,我听见弟弟没有睡,他老是爬下床来,走到盛着醋栗的盘子跟前,去拿醋栗吃。我在想,实际上有多少满足而幸福的人啊!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沮丧的势力啊!你们就看看这种生活吧:强者骄横而不干事,弱者则无知而且像牲口一样生活,四处都已穷得不能再穷了,挤拥、退化、酗酒、伪善、撒谎……然而在所有的房子里也好,街上也好,到处是平平静静,心平气和,城里的五万居民中,竟没有一个人叫喊一声,大声地发泄一下愤懑。我们看到人们到市场上买食品,白天吃饭,晚上睡觉,说废话、结婚、衰老、镇静自若地送死人进坟墓。但是,对那些受苦的人们,对生活中幕后正在发生的种种可怕的事情,我们却看不见,听不到。一切都安静、太平,提出抗议的只有那些无声的统计表:有多少人发了疯,有多少桶白酒被喝光了,有多少儿童死于营养不良……这样的制度显然是不需要的。幸福的人之所以会自我感觉良好,显然只是因为那些不幸的人沉默地背着他们的重负。如果没有这种沉默,他们的幸福就是不可能的。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需要在每一个幸福而满足的人的房门背后站上一个拿锤子的人,用锤子经常敲敲门,提醒他:世上还有不幸的人,不论他怎么幸福,生活迟早还会向他露出爪子,灾难迟早还会降临:疾病、贫穷、损失。到那时谁也不会看见他,听见他,就像他现在看不见、听不见别人一样。可是,并没有拿锤子的人,幸福的人照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日常的一些小事使他们稍稍有些激动,就像微风吹拂着白杨一样一切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