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第3/6页)

“我的弟弟尼古拉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梦想着将来怎样喝自己家里的菜汤,这菜汤又怎样在全院子里发出清香的气味,怎样在绿色草地上吃饭,怎样在太阳底下睡觉,怎样在大门口凳子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眺望田野和森林。农业书籍和日历上的所有农艺方面的建议都成了他的欢乐,成了他心爱的精神食粮。他喜欢看报,但只看报纸上有关的广告,例如,说某地方有若干田产,连同草场、庄园、小溪、花园、磨坊和活水池塘等一并出售。他的脑子里就描绘出了花园小径、花卉、水果、椋鸟巢、池塘里的鲫鱼等,你们知道吗,全都是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想象的图景是根据他所看到的广告的不同而异的。不过,不知何故,所描绘的每一张图景里都必定有醋栗。他不能想象,哪一个庄园,哪一个富有诗意的安乐窝里会没有醋栗。

“‘乡村生活有其舒服的地方,’他常说,‘在阳台上坐一坐,喝杯茶,池塘里有自己的小鸭子在泅水,四处清香,而且……醋栗成熟了。’

“他经常绘制庄园的草图。而每一张草图都照样有那几件东西:一、主人的正房;二、仆人的下房;三、菜园;四、醋栗树。他生活很节俭,省吃少喝,天知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简直像个乞丐。他不断地攒钱,存在银行里,贪婪得可怕。我看见他就心痛,常给他一点钱,逢节日也给他寄点钱,可是他连这点钱也要收藏起来。一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你对他就毫无办法了。

“几年过去了。他被调到别的省去工作。他也已经年过四十了,可他仍旧看报纸上的广告、攒钱。后来听说他结婚了,他结婚的目的也仍然是为了要买一个有醋栗树的庄园。于是他就同一个又老又丑的寡妇结了婚,其实他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只因为她有几个臭钱罢了。他跟她结婚后,生活上仍然非常吝啬,老是弄得她吃不饱。他把她的钱存在银行里,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前她嫁给邮政局长时,跟前夫吃惯了馅饼,喝惯了果子露酒。可是跟第二个丈夫一起过日子,却连黑面包也吃不饱。过这样的生活,她变得憔悴了,于是不出三年就一命呜呼了。当然我的弟弟从来也没想过他对她的死负有责任。金钱像白酒一样,可以把人变成怪物。我们城里从前有过一个病危的商人,临死前他叫人给他端来一碟子蜂蜜,他把他所有的钱和彩票就着蜂蜜全吞进肚子里去,让谁也得不着。有一回我在火车站检查牲口时,正好有一个马贩子摔在火车头底下,轧断了一条腿。我们把他抬到候车室里,他流血很多,非常危险,但他却老要求大家把那条断腿找回来,老是心神不安,原来在他那条断腿的靴子里放有二十卢布,他生怕那钱丢了。”

“您这已经离题了。”布尔金说。

“妻子死后,”伊万·伊万内奇沉思了半分钟后接着说,“我弟弟就开始为自己物色田产了。当然,尽管他已经物色了五年,但到头来仍然出差错。买下来的却全然不是自己所梦想的东西。我弟弟尼古拉通过中间人买了一个抵押过的庄园,有一百二十亩土地,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用的下房,有花园,可是却唯独没有果园,没有醋栗树,没有池塘和小鸭子。虽然有河,可是河水的颜色像咖啡一样,因为田产的这一边是个制砖厂,而另一边是烧兽骨的工场。不过我的尼古拉·伊万内奇倒也不大难过,他去定购了二十棵醋栗树,栽下去,并照地主的排场过起日子来了。

“我去年去探望过他,我想去看看他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在信里我弟弟称他的庄园是‘楚姆巴罗克洛夫荒地’,又称吉马莱斯科耶。我是在下午到达那个‘又称吉马莱斯科耶’的。天气很热,到处是沟渠、围墙、篱笆和栽成一行行的杉树,让人不知道怎样进入院子,把马拴在什么地方。走到房子跟前,来迎接我的竟是一条红毛狗,它肥得像头猪,想吠一声,却又懒得吠。厨娘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光着脚,很胖,也像一头猪。她说,我兄弟午饭后正在休息。我走进弟弟屋里,他在床上坐着,膝上盖着被子。他变老了,显胖了,皮肉松弛,他的脸颊、鼻子和嘴唇,全都向前伸展着,看上去,就像猪一样哼哼着躺在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