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脖子上的安娜

婚礼以后,就连清淡的小吃也没有了。这对年轻人喝了一杯酒,便换上衣服,坐车到火车站去了。他们没有举行快乐的结婚舞会和晚宴,也没有音乐和跳舞,而是到二百俄里之外去参拜圣地。许多人都赞同这种做法。他们说,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已经身居要职,而且不年轻了,热闹的婚礼对他也许显得不大合适了,况且又是一位五十二岁的官员娶一位刚满十八岁的姑娘。音乐会令人感到乏味。他们还说,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是个规矩人,他之所以要到修道院去旅行,只是要让自己年轻的妻子知道,在婚姻中他也把宗教和道德放在首要地位。

大家都来给新婚的年轻夫妇送行。一群同事和亲戚手捧酒杯站在那里等候着,火车一开便高喊“乌拉”。新娘的父亲彼得·列昂契奇戴一顶高筒礼帽,穿一身教师制服,已经喝醉了,脸色很白,老是端着酒杯向窗子旁边探过身去,央求说:

“安尼娅!安尼娅!安尼娅,我说一句话!”

安尼娅从窗口向他探出身来,他就小声对她说话,一股酒气袭来,吹向她的耳朵。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在她脸上、胸口上、手上画十字。这时他的呼吸发颤,眼睛闪着泪花。安尼娅的弟弟彼嘉和安德留沙这两个中学生则在父亲的后面拉了拉他的制服,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爸爸,行了……爸爸,别说了……”

火车开动时,安尼娅看见父亲在车厢后面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杯子里的酒也洒了。他的脸容是多么可怜、善良而又愧侮啊。

“乌—拉—拉!”他喊道。

现在就只有新婚夫妇在一起了。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察看了一下车厢,把物件放在架子上,便在自己年轻妻子的对面坐下来,微微笑了笑。他是一位中等个头的官吏,相当丰满,很胖,保养得很好,鬓须很长却没有唇髭。他那剃光了的、轮廓分明的下巴活像脚后跟,他脸上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没有唇髭。这块刚剃过的光秃秃的地方逐渐地延伸到胖得像果冻一样的发颤的脸颊上。他外表庄重,动作从容,态度温和。

“我现在不由得想起一件事,”他微笑着说,“五年前科索罗托夫获得二等圣安娜勋章去向大人道谢时,大人曾作下面的表示:‘那么你现在已经有三个安娜了:一个挂在你的纽扣孔上,两个挂在脖子上。’必须说明,当时科索罗托夫太太,一个特别爱挑眼的轻佻女人,刚刚回到科索罗托夫身边,她的名字就叫安娜。我希望,我获得二等安娜勋章时,大人没有理由再说这同样的话。”

他那双小眼睛微笑着。她也微笑着,可是当她想到,这个人随时都可以用其又厚又潮湿的嘴唇吻她,而她却没有权利拒绝他时,她便心慌意乱了。他那胖大的身体稍稍一动,她就会吓一跳,她觉得他又可怕又讨厌。他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从脖子上摘下勋章,脱掉上衣和坎肩,穿上长袍。

“这样就好了。”他说道,在安娜身边坐下来。

她想起了举行婚礼时的那种难受。当时她觉得,不论是牧师或宾客和教堂里的所有人都用忧郁的目光看着她:为什么,为什么她,一个可爱、漂亮的姑娘竟嫁给这么一个乏味的、岁数那么大的人呢?就在今天早晨,她还感到很高兴,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可是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和现在坐在车厢里的时候,却觉得自己错了,受骗了,可笑了。瞧,她嫁给了一个有钱人,自己却仍旧没有钱,结婚礼服还是赊账缝制的,而且今天父亲和弟弟给她送别时,她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身上仍是分文无有!他们今天能吃上晚饭吗?明天呢?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现在她不在家,而父亲和孩子们都正在家里挨饿,她感受到像母亲出葬后第一个晚上的那种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