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脖子上的安娜(第4/6页)

只有一次,彼得·列昂契奇由于要还一笔很不愉快的债,壮着胆子向他借五十卢布。可这要遭受多大的罪啊!

“好吧,我借给您,”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想了想后说,“不过我要警告您,如果您再不戒酒,我就再也不会帮助您了。对一个在国家机关里做事的人来说,有这种嗜好是可耻的。我不能不向您提醒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许多有才干的人都是被这种嗜好毁掉的。然而他们若是戒了酒,或许还能成为身居高职的大人物呢!”

接着便是没完没了的复合句:“按照……”“根据这种情况……”“鉴于以上所述……”可怜的彼得·列昂契奇被这种侮辱折磨得更想喝酒了。

两个弟弟老是穿着破靴子和破裤子来看望安尼娅,他们也必须听从安尼娅丈夫的训斥。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责任!”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对他们说。

他不给他们钱,不过却给安尼娅买戒指、镯子、胸针,说是这些东西到困难的时候会有用处。他经常打开她的抽屉柜,查看那些东西是否全都在柜里。

这时冬天来了。离圣诞节还有好长时间,地方报纸就已发布消息说,一年一度的冬季舞会“定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贵族俱乐部举行。每天晚上玩过纸牌后,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都很兴奋,跟官太太们小声聊天,担心地监视着安尼娅,然后一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面想心事。终于,在一个夜晚,很晚了,他站在安尼娅面前说:

“你该给自己缝一件舞衣了,明白吗?只是请你去跟玛丽娅·格里戈利耶夫娜和娜塔利娅·库兹明尼什娜商量一下。”

他给了她一百卢布,她收下了。可是在定制舞衣时,她并没有去找谁商量,只跟父亲说过一声。她尽力设法自己回想母亲跳舞时是如何穿戴的。她已故的母亲总是打扮得最时髦,也老是为安尼娅忙碌,把她打扮得像洋娃娃那样优雅、漂亮,并教她说法语和出色地跳玛祖卡舞(结婚之前母亲曾做过五年的家庭教师)。安尼娅也跟母亲一样,会把旧衣服改成新衣服,用汽油擦洗手套,租用“贵重首饰”;她也和母亲一样,善于眯缝着眼睛,嗲声嗲气地说话,会扭捏作态,必要时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或者做出忧伤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而她的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神经质和爱打扮自己的习惯则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去参加舞会的半小时之前,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没有穿礼服走进她的房里,那是要在她的穿衣镜面前把勋章挂在自己脖子上。当他看见她的美貌和那身飘逸的新装的华丽时,不由得着迷了,得意扬扬地捋着自己的络腮胡子说:

“瞧,我的太太竟是多么漂亮……瞧你多漂亮啊!安尼娅!”他继续说,突然又改成了庄严的口气:“我已经给了你幸福,今天你也要让我得到一点幸福。我请求你去结识大人的太太!上帝保佑,通过他我就可以谋到高级呈报官的位子!”

他们来到舞会上。瞧,这里有贵族俱乐部,也有看门人看守着的大门,有摆着衣帽架的前厅,有各种皮大衣,有穿梭不停的仆役和用扇子遮挡着过堂风的袒胸露肩的太太们。空气中散发着煤气灯和士兵的气味。安尼娅挽着丈夫的胳膊、沿阶梯走上楼去时,听到了音乐,看见了大镜子里由许多灯光照亮的自己的身影,心里顿时欢乐起来,就跟那次月夜下在小车站里体验到的幸福的预感一样。她自信而高傲地走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不是姑娘,而是一位太太,并不自觉地模仿起自己已故母亲的步态和派头来,也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富有而且自由,甚至丈夫在身边,她也不觉得拘束,因为在她跨进俱乐部的大门时,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老丈夫在身边,不仅丝毫不会降低她的身价,相反,会增加她为男人所十分喜欢的那种有诱惑性的神秘的印象。大厅里已鼓乐轰鸣,跳舞开始了。在官家住所里住过一段时间之后,此时她却处在这种光亮、花花绿绿、音乐和闹声等种种印象的包围之中。安尼娅把目光投向大厅时想道:“啊,多么好啊!”她很快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她从前在晚会上或游园会上见过的熟人,所有那些军官、教师、律师、文官、贵族地主、达官贵人、阿尔狄诺夫及上流社会的太太们。太太们有的打扮得很漂亮,有的袒胸露肩,有的好看,有的乏味,他们已经在慈善市场的小木房里和货亭里占好了位子,准备卖些东西,为穷人募捐。一位身材高大,戴着肩章的军官(她还是在当中学生时在基辅街上认识他的,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姓名了)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走过来请她跳华尔兹舞。于是她离开丈夫,跟他跳起舞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暴风雨中一只小帆船上漂游,丈夫已经远远地留在岸上了……她热烈而入迷地跳华尔兹舞,跳波尔卡舞,跳卡德里舞,从一个舞伴的手上换到另一个舞伴的手上,音乐声和嘈杂声弄得她如痴如醉,说话时俄语中夹杂着法语,吐字不清,不断地发笑,既没有想丈夫,也没有想别的人和事。她得到了男人们的垂青,这是很明显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这样。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双手痉挛地捏着扇子,很想喝水。她的父亲彼得穿着揉皱了的、带有汽油味的衣服,走到她的跟前,递给她一小碟红色的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