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九(第2/3页)

所有这些办法似乎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以便制造在任何其他条件下无法产生的极端堕落和淫逸,然后把这些恶习最大规模地传播到人民中去。“这就像下达任务似的,用最完善、最可靠的方式去腐蚀尽可能多的人。”涅赫柳多夫深入分析监狱里和流放途中发生的种种事情,暗自想道。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遭到极端腐蚀,等他们无药可救时,才将他们释放出狱,以便他们把在监狱里染上的恶习传播给大众。

在秋明、叶卡捷琳堡和托木斯克等地的监狱里,在沿途的各个羁押站里,涅赫柳多夫看到这个由社会本身提出的目标正在顺利地实现。俄国的平民百姓现在已经抛弃素来具有的公众道德、农民道德和基督教道德,而接受了盛行于监狱里的那种道德,其主要精髓就是:任何对人的侮辱、暴行、残杀,只要有利可图,都是可以容许的。凡是蹲过监狱的人,都会有一种切肤之感,那就是教会和先哲们所弘扬的尊重人、同情人的道德风尚在实际生活中已被摈弃,因此不必再继续遵循。涅赫柳多夫从他所认识的犯人身上都看到了这一点,无论是费多罗夫、马卡尔,还是在流放途中和犯人一起生活过两个月的塔拉斯。塔拉斯那种伤风败俗的观点使涅赫柳多夫大为惊讶。一路上,涅赫柳多夫听人说起,一些流浪汉暗中怂恿同伴一起逃入原始森林,然后将他们杀死,吃他们的肉。他亲眼目睹一个人被指控犯了这种罪,他本人也直认不讳。最骇人听闻的是,这类吃人事件并非绝无仅有,而是屡有发生。

只有在这些司法机关的特殊培养下产生的恶习,才能使一个俄罗斯人堕落为嗜血成性的流浪汉,他们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尼采(1)的最新学说,认为一切事情都可以放手去做,而且都是可以容许的。他们向犯人宣扬这种理论,然后再散布到人民群众中去。

对于目前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唯一解释,按书本上的说法,完全是为了制止犯罪,威慑罪犯,改造罪犯和依法惩办。但是实际上,这四种作用都是说说而已。制止犯罪变成了扩散犯罪,威慑罪犯变成了鼓励罪犯,许多人就像流浪汉那样,自愿来蹲监狱。改造罪犯变成了系统地传染恶习,而政府的惩处不仅不能缓和报复情绪,反而在原来没有这种情绪的人民中间培养这种情绪。

“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涅赫柳多夫问自己,但是找不到答案。

最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切并非偶然,也不是出于误会,更不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而是数百年来一脉相承的。不同的只是,以前对犯人是剜鼻割耳,后来在犯人身上打烙印,绑在铁杆上,现在则给犯人戴上手铐,押送犯人用的是火车、轮船,而不是马拉的大车。

政府里的公职人员对涅赫柳多夫说,那些使他气愤的事是由于监狱和流放地的设施不完善引起的,这种状况随着新式监狱的建成,是能够得到纠正的。这种解释不能使涅赫柳多夫感到满意,因为他觉得,使他气愤的并非是监狱的设施是否完善。他读过塔尔德的著作,书中介绍的改良监狱里装有电铃,使用电刑。这种改良式的暴行使他更加气愤。

使涅赫柳多夫气愤的主要是,法院和政府机关有一批官僚,他们领取从人民头上搜刮来的高额俸禄,干的只是从由同一类官僚出于同一类动机所写的本本中引经据典,把凡是违反他们所制定的法律的行为纳入各种法律条文,然后根据这些条文把人送到他们眼不见为净的地方,而这些人在粗暴残忍的典狱长、看守和押解官的淫威下,成千上万地在精神上和肉体上死亡。

经过对监狱和羁押站的深入了解,涅赫柳多夫看出在犯人中间蔓延开来的种种恶习:酗酒、赌博、暴行以及囚徒们犯下的骇人听闻的罪行,包括人吃人在内,都不是出于偶然,也不是像那些头脑古板的学究为了袒护政府所说的那样,是一种退化、犯罪型和反常现象,而是关于人惩罚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谬见所引起的必然后果。涅赫柳多夫看出,人吃人的事情并非起源于原始森林,而是起源于政府和上上下下各个部门,只不过在原始森林里最后收场罢了。他看出,像他姐夫那样的人以及所有的法官、其他官僚,从民事执行吏到部长,他们根本不关心公正和人民福利,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他们追逐的是卢布,是因为他们制造腐化和苦难有功而赏给他们的卢布。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