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二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和卡秋莎走到人声喧闹的地方,只见一个留着很长的淡黄唇髭的、身体结实的军官,皱紧眉头,正用左手揉着右手的手心,原来他刚刚打了一个犯人的耳光,把手打疼了。他嘴里不停地骂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他面前站着一个剃光半边头发、身穿短衣短裤的瘦长个儿的男犯,他的一只手擦着被打得出血的脸,另一只手抱着一个裹着头巾的、尖声哭叫的小女孩。

“我要教训教训你这个(他夹了一句下流话),看你还敢不敢顶嘴(又是一句下流话),把孩子交给娘儿们,”军官嚷着,“快戴上手铐。”

原来,这个被村社判处流放的农民,他的妻子在托木斯克患伤寒病死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小女孩。那军官一定要他戴上手铐,犯人就顶了他一句,说戴了手铐就不能再抱孩子。那军官本来心里就有气,一听这话,更加火冒三丈,就动手打了这个胆敢违抗命令的犯人。(1)在遭受毒打的犯人的对面,站着一个押解兵和一个留着黑胡子的男犯。这个男犯一只手戴着手铐,愁眉不展,一会儿看看军官,一会儿看看抱着小女孩的挨打的犯人。军官再一次命令押解兵将小女孩带走。这时越来越多的犯人嘀咕起来,表示不满。

“从托木斯克一直走到这里,从没叫他戴过手铐,”从队伍后排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又不是小狗,是个孩子。”

“叫他把这小姑娘放哪儿去?”

“这是违法行为,”另一个人说。

“这话是谁说的?”军官仿佛被蛇突然咬了一口,喊道,一面向人群冲过去。“我叫你领教领教什么是法律。是谁说的?是你?还是你?”

“大家都在说。因为……”一个大脸盘的矮个子犯人说。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军官就左右开弓,朝他的脸打过去。

“你们想造反啦!我要让你们尝尝造反的滋味。我要把你们像狗一样统统毙掉。上司只会对我说声谢谢。把小女孩带走!”

人群平静下来。一个押解兵从犯人手里夺过不停哭叫的小女孩。另一个押解兵给无可奈何伸出手来的犯人戴上手铐。

“把她带到娘儿们那儿去。”军官整整挂军刀的皮带,大声命令押解兵。

小女孩挣扎着从头巾里伸出小手,涨红着脸哭个不停。这时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押解兵跟前。

“军官先生,把这小女孩交给我吧。”

抱着小女孩的押解兵停住了脚步。

“你是什么人?”军官问。

“我是政治犯。”

显然,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漂亮的脸蛋和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对军官起了作用(他在交接犯人时,已经见到过她)。他默默地对她看看,好像在反复考虑什么。

“我无所谓。你愿意,就带走。你可怜他们,这很好,不过,他跑了,谁来负责。”

“他抱着小孩,怎么能跑得掉,”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

“我没有工夫跟你们闲扯。你要,就抱走。”

“我能交给她吗?”押解兵问。

“给她吧。”

“到我这儿来,”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她竭力哄小女孩走到她身边。

可是小女孩从押解兵手里挣脱以后,就尖叫着朝父亲那儿跑去,不肯走到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跟前。

“您不用着急,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她会到我这儿来的。”玛斯洛娃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面包圈。

小女孩认得玛斯洛娃,现在看到她的脸和面包圈,就向她走过去。

事情总算解决了。这时大门已经打开,犯人们走到外面排好队。押解兵又将人数清点了一遍。大家把行囊放到车上,捆好,又让体弱的犯人坐上车。玛斯洛娃抱着小女孩走到女犯的队伍里,和费多西娅站在一起。西蒙松一直注视着刚才发生的事,现在他昂首阔步向押解官走去。押解官刚把事情安排停当,准备坐上四轮马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