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第2/3页)

最后,第五种人,是这样一些人,社会对他们犯的罪要比他们对社会犯的罪大得多。他们被社会遗弃,经常遭欺压,受诱惑,变得愚昧无知,就像那个偷旧地毯的男孩和涅赫柳多夫在大墙内外见过的数以百计的罪犯一样。生活似乎有意一步步将他们引上被称为犯罪的道路。据涅赫柳多夫观察,许多窃贼、杀人凶手就是这样一些人。近来他同其中一些人有过接触。经过深入了解,他认为那些道德败坏、腐化堕落的人也可归入此类。新犯罪学派称他们为犯罪型的人,认为他们在社会上的存在足以证明刑法和惩罚的必要性。而在涅赫柳多夫看来,这些所谓的腐化堕落分子、行为不正常的人、犯罪型的人,社会对他们犯的罪要比他们犯的罪大得多。不过,社会不是对他们直接犯罪,而是在过去对他们父母和祖先犯下了罪。

在这些人当中,一个名叫奥霍京的惯窃特别使涅赫柳多夫感到吃惊。他是一个妓女的私生子,从小在小客栈里长大,活到三十岁也没有见过一个比警察更高尚的人。从年轻时起,他就与盗贼为伍,但他很有表演滑稽的天赋,常常吸引许多人围住他。他一面求涅赫柳多夫为他辩护,一面却嘲笑自己,嘲笑法官,嘲笑监狱,嘲笑法律,不仅嘲笑刑法,而且嘲笑上帝制定的戒律。另一个是美男子费多罗夫,他带领一帮匪徒抢劫一个年老的官吏,并且把他杀死了。费多罗夫本来是个农民,他父亲的房子被别人非法霸占,后来他只好去当兵,在军队里他爱上了一个军官的情妇,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他生得讨人喜欢,活泼热情,到处寻欢作乐。在他的眼里,还没有人为克制自己而放弃享乐,他也从未听到别人说过一句除了享乐还有别的生活目的的话。涅赫柳多夫心里明白,这两个人很有天赋,只是没有人培养他们,被扭曲了,就像一棵被遗弃的树木,由于无人照管而长成畸形一样。他还见到过一个流浪汉和一个女人,他们的麻木不仁和表面的冷酷无情使得别人不敢接近他们。但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是属于意大利犯罪学派所说的犯罪型的。他只觉得自己讨厌他们,就像讨厌监狱外面的那些身穿礼服、戴着肩章的男人和身上缀满花边的女人一样。

因此,研究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为什么都在坐牢,而另一些同他们一样的人却仍然逍遥法外,甚至当上法官审判他们,就成了涅赫柳多夫操心的第四件事情。

涅赫柳多夫起初想从书本上找到这一问题的答案,他买了许多有关这方面的书籍。他买了龙勃罗梭、嘉罗法洛、费里、李斯特、摩德斯莱、(1)塔尔德的著作,专心地读了起来。但是他越是读下去,越是感到失望。有一些人研究科学,并不是想在学术方面有所作为,比如写论文,参加辩论或是去教书,而是向科学索取解决与人们直接相关的、简单的生活问题的答案,但结果往往令人失望。涅赫柳多夫现在遇到的情况也是这样。科学给他解答了成千个同刑法有关的深奥问题,唯独没有解答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他问:为什么有些人有权把另一些人关起来,虐待他们,鞭笞他们,流放他们,杀害他们?而他们自己完全跟被他们虐待、鞭笞、杀害的人一样。回答他的却是各种各样的议论:人究竟有没有表达意志的自由?能不能用测量头盖骨的方法来确定犯罪型?遗传在犯罪中起什么作用?有没有先天性的道德败坏症?什么是道德?什么是疯狂?什么是退化?什么是禀赋?气候、饮食、愚昧、摹仿、催眠、情欲对犯罪产生什么影响?什么是社会?社会的责任是什么?等等,等等。

这种种奇谈怪论使涅赫柳多夫想起有一次一个放学回家的孩子是怎样回答他提出的问题的。涅赫柳多夫问他有没有学会拼写。“学会了,”男孩答道。“好,你拼一下‘爪子’这个词。”“什么爪子?狗爪子吗?”男孩调皮地反问。涅赫柳多夫在这些科学论著中为他提出的主要问题找到的就是这种反问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