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九(第2/3页)

“我有省长的许可证,”涅赫柳多夫坚持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来。

“请您出示一下,”典狱长说着,仍然没有看涅赫柳多夫的眼睛,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张公文。他的白净的手指又长又瘦,食指上套着一枚金戒指,他慢吞吞地念了一遍。“请到办公室来,”他说。

这一次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典狱长坐到桌子后面,翻着放在桌子上的公文。他分明想在他们见面的时候留在这里。涅赫柳多夫问他能否见见政治犯博戈杜霍夫斯卡娅,典狱长干脆回答:不行。

“同政治犯见面是不允许的,”他说完,又埋头去看公文了。

涅赫柳多夫的口袋里装着给博戈杜霍夫斯卡娅的信,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预谋被揭穿了的、做了亏心事的人。

玛斯洛娃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典狱长抬起头来,既不朝玛斯洛娃看,也不朝涅赫柳多夫看,自顾自地说:“你们可以谈了!”他说着,又埋头批阅公文了。

玛斯洛娃又是以前的装束:白上衣,白裙子,白头巾。她走到涅赫柳多夫跟前,看见他冷若冰霜,怒气冲冲,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低下眼睛,一只手不停地揉着上衣的下摆。她的窘态使涅赫柳多夫确信医院看门人的话没错。

涅赫柳多夫很想像上次那样对待她,想把手伸给她,可是做不到。他现在恨她。

“我给您带来一个坏消息,”他用平淡的口气说,既不朝她看,也不向她伸出手去。“上诉被枢密院驳回了。”

“我早已料到,”她说话的声调很古怪,好像在喘气。

要是以前涅赫柳多夫一定会问她,为什么她早就料到这样,现在,他仅仅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满含着泪水。

但这不仅没有使他心软,反而使他更加憎恨她。

典狱长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尽管涅赫柳多夫现在对玛斯洛娃十分反感,可是他仍然认为有必要向她表示自己对枢密院驳回上诉一事感到十分遗憾。

“您不要灰心,”他说,“向皇上告状,也许能有结果,我指望……”

“我不是在想这件事……”她眼泪汪汪地斜睨着他,伤心地说。

“您在想什么?”

“您去过医院了,一定听他们说起我……”

“那又怎么,那是您的事,”涅赫柳多夫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他的自尊心受到损害而引起的强烈反感本来已经平静下去,此刻她一提到医院的事,又涌上心头,变得更加强烈了。“像他这样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任何一个名门闺秀都会觉得嫁给他是自己的福气。他却愿意做这种女人的丈夫。而她呢,偏偏又等不及了,跟一个医士勾搭上了。”他一边想,一边瞋目怒视着她。

“您在状子上签个字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把状子抽出来放在桌上展开。她用头巾一角擦了擦眼泪,坐到桌子旁边,问他名字签在哪里。

他告诉她写什么,写在哪里。她坐到桌旁,用左手整了整右手的袖管。他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俯在桌上因强忍抽泣而不时痉挛的后背。在他的心里,两种情感在斗争:恶与善,受屈辱的自尊心与对这个苦命女子的怜悯。结果,后一种情感取得了胜利。

他记不清首先产生的是哪种感情,是从内心怜悯她呢,还是先想起自己,想起自己的罪孽、自己的丑恶行为。他竟然怪罪起她来。总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罪,他开始怜悯她。

她在状子上签了名,把沾上墨迹的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站起身来,对涅赫柳多夫瞧了一眼。

“不管结果怎样,也不管出什么事,我的决心是无论如何不会改变的,”涅赫柳多夫说。

他一想到自己已经原谅了她,他就对她更加爱怜。他想安慰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