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四(第3/4页)

“这么办吧,”玛丽埃塔想了想说,“您明天到我包厢里来。”

“我担心会去不成……”

一个听差进来禀报说,有客来访,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来客是慈善基金会的秘书,伯爵夫人就是这个团体的会长。

“这是个说起话来干巴巴的人,我还是换个地方接待他,等一会儿我再到这儿来。玛丽埃塔,你给他倒杯茶,”伯爵夫人说完,扭着腰肢,快步地向客厅走去。

玛丽埃塔脱下手套,露出一只扁平有力、无名指上戴着戒指的手。

“要喝茶吗?”她说,古怪地翘起小指头,拿起搁在酒精灯上的银壶。

她的脸色变得严肃而又忧郁。

“我很尊重别人的观点,他们却把我和我所处的地位混为一谈。我一想起这点,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似乎要哭出来了。虽然仔细分析起来,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意思,即使有什么意思,也是含混不清的。但是涅赫柳多夫觉得,这些话异常深刻,异常真切,充满善意,这是因为这位年轻漂亮、衣着考究的女人说话时流露出来的炯炯放光的眼神将涅赫柳多夫迷住了。

涅赫柳多夫默默望着她,他的目光已经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了。

“您以为我不了解您,不了解您想些什么。其实您做的事大家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2),我钦佩您的作为,我赞成您。”

“说实话,我不值得别人钦佩,我做的事还很少。”

“这无关紧要。我了解您的感情,也了解她……好吧,好吧,我不再说这些了,”她发现涅赫柳多夫面有愠色,就收住话头。“不过我还了解,自从您亲眼目睹监狱里的种种苦难,种种惨状,”玛丽埃塔说,她一心想迷住他,并且凭她女性的敏感,已经猜出他最看重和最珍惜的东西是什么。“您想帮助那些受苦的人,他们由于别人的冷酷和残忍吃尽了苦,苦得无法忍受……我了解,有人可以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我自己也愿意这样做,可是各人有各人的命运……”

“难道您对自己的命运不满意吗?”

“我吗?”她问,心里感到十分惊讶,竟然有人会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我应该感到满意,因此也就满意了。可是我的心灵在觉醒……”

“不能再让它沉睡了,应该听听它的呼声,”涅赫柳多夫说,完全被她的谎言蒙骗了。

事后涅赫柳多夫不止一次地带着羞愧的心情回想起和她的谈话,回想起她那些与其说是谎言,倒不如说是有意迎合他的话,还有当她说起监狱里种种惨状和自己对农村的印象时,她那副哀怜的表情。

伯爵夫人回来的时候,他们谈得不但像是两个老朋友,而且亲如知己,在一群不了解他们的人当中,似乎只有他们两个是心心相印的。

他们谈论当道者的不公正,不幸的人们的苦难,人民的贫困,但是在热烈的交谈中,他们没有忘记秋波传情,一个似乎在问:“你能爱我吗?”另一个回答:“我能。”异性的魅力通过出人意料的迷人方式把他们相互吸引住了。

临走时,她对涅赫柳多夫说,她愿意永远为他尽力效劳,还请他明天晚上务必到剧院去找她,哪怕去一分钟也好,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是啊,要不,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您呢?”她叹了口气,补了一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套套在戴着戒指的手上。“请您答应我一定来。”

涅赫柳多夫答应了。

这天晚上涅赫柳多夫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他躺到床上,吹灭蜡烛,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玛斯洛娃,想起枢密院的裁决,想起他仍旧决心跟她一起走,想起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突然,仿佛前来替他回答问题似的,他的眼前浮现出玛斯洛娃的脸,他看见她在叹息,她在说“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您”时的眼神和笑容,她的形象是那样清晰,好像他真的看到了她,他也笑了。“我将去西伯利亚,我这样做对吗?我放弃了财产,这样做对吗?”他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