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第3/3页)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墙上挂着几幅威尼斯的风景画,两个窗户之间挂着一面镜子。房间里摆着一张干净的弹簧床和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只玻璃水瓶、一盒火柴和一个灭烛器。镜子旁边的大桌子上放着一只打开的箱子,里面放着他的一只梳妆盒和几本随身带的书,其中一本是研究刑法的俄文书,还有两本是同样内容的德文书和英文书。他想趁这次下乡抽空读读,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打算上床睡觉,因为明天要早点起来,准备向农民解释自己的想法。

房间的墙角里放着一把老式的红木雕花圈椅。涅赫柳多夫记得,这把椅子以前是在母亲的卧室里的。他见物生情,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他忽然舍不得即将夷为平地的房子,舍不得就要荒芜的花园,舍不得那片就要任人砍伐的树林,舍不得那些畜棚、马厩、工具房、机器、牛、马,这些东西虽然不是他购置的,但是他知道,这份家产能维持到现在也是不容易的。以前他觉得放弃这些东西轻而易举,可是现在,他不光舍不得这些东西,还舍不得这一大片土地和一半的收入。他现在多么需要用钱啊。他立刻又想出一个论点为自己辩护,根据这个论点,把土地租给农民,从而毁掉自己的产业的做法是极不明智的,因此也是不应该的。

“我不应占有土地。我不占有土地就无法维持这份产业。再说,我就要到西伯利亚去了,所以房子也好,地产也好,我都不需要,”一个声音在说。“话虽如此,”另一个声音说,“然而,第一,你不会在西伯利亚待一辈子,如果你结了婚,就会有孩子。你当时怎么接受这份像模像样的地产,那你也应该像模像样地把它传给你的后代。对土地要负起责任。交出去,或是毁掉它容易,可是要攒起这份家产,就难得多了。最重要的是,你应该为自己的生活着想,应该决定今后自己怎么过日子,然后再来考虑如何处置自己的财产。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还有,你做这件事真的是出于良心吗?还是做给别人看,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涅赫柳多夫在问自己,他不能不承认,众人对他所做的事的评论对他的决定是会产生影响的。他越往下想,问题就越多,越难以解决。为了摆脱这些想法,他就躺到刚铺好的床上,想好好睡一觉,以便明天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再来解决今天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问题。可是他久久不能进入梦乡。新鲜的空气和皎洁的月光夹杂着青蛙的聒噪,一齐涌入敞开的窗户,偶尔从远处的花园中传来几声夜莺的啭鸣,有一只夜莺就停在近处,在窗下盛开的丁香丛中。涅赫柳多夫听着夜莺和青蛙的叫声,不禁想起典狱长女儿的琴声。他想起典狱长,就想起了玛斯洛娃,想起她曾对他说过:“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唇也像青蛙聒噪一样,不停地颤动。后来,那个当总管的德国人走下坡去捉青蛙。应该去拦住他,可是他不光下去了,而且变成了玛斯洛娃,开口责备他说:“我是苦役犯,您是公爵。”“不,我决不让步,”涅赫柳多夫想。他醒来以后问自己:“我做的事究竟对不对?我不知道,对我反正都一样,反正都一样。现在我只想睡觉。”于是,他也顺着总管和玛斯洛娃走过的路走下坡去,在那儿,一切都成了泡影。

【注释】

(1)原文为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