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第2/3页)

“好一个阔气的德国佬,”这个在城里住过、读过小说的马车夫说。他坐在驭座上,半侧着身子对着车厢里的乘客,一会儿握着长鞭的柄,一会儿又握着长鞭的梢,看得出来想找一些漂亮的词儿来炫耀自己的知识。“他买了辆马车,配了三匹草黄大马,带着自己的太太坐上马车出去到处兜风。嘿,真够气派!”他继续说道,“冬天,到了圣诞节,宽敞的屋子里摆上一棵圣诞树,我送客人去过,那儿已经用上电灯啦,在省里也找不出这么阔气的人家!他捞的钱多得吓死人!他有什么事情办不到!权都在他手里。听说他已置下了一份好田产。”

涅赫柳多夫想,无论那个德国佬怎样管理他的田产,也无论他怎样从中捞油水,他都毫不在乎。然而,腰身细长的马车夫所说的一番话他听了很不舒服。他欣赏着白天美丽的景色,看到浓密的乌云不时地把太阳遮住,看到春播作物的田野上农民们在扶犁翻耕燕麦地,看到绿茸茸的草场上空百灵鸟在飞翔,看到树林里除了橡树还未吐绿,都已是一片绿茵,看到牧场上星星点点地放牧着牛群和马群,看到农田里有几个农夫在耕地。他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些让他扫兴的事。他问自己:什么事呢?于是,他想起了马车夫对他所说的那个德国佬在库兹明斯科耶作威作福的那一番话来。

到了库兹明斯科耶,处理完事务之后,涅赫柳多夫才忘了那种不愉快的感觉。

涅赫柳多夫查过账,又跟总管谈了次话,总管不遮不掩地说,多亏农民缺少土地,而且他们的地都被地主的地围在中间,地主才能得到这么多好处。这番话更加坚定了涅赫柳多夫的打算:不再经营田产,把全部土地租给农民。从账本上、从他跟管家的谈话中,他知道情况和以前一样,最好的耕地中三分之二是由自己的雇工使用改良农具耕种的,其余的三分之一由雇佣的农民耕种,每俄亩五卢布工钱,这就是说,一个农民为了得到五卢布,必须把一俄亩地犁三遍,耙三遍,播下种子,然后收割、打捆、或者收割后送到打谷场,这也就是说,完成这些活儿,如果去雇佣廉价的自由工人,每一俄亩至少要付十卢布工钱。农民从账房那儿取得的日常必需品,都得按最高的价钱折算成工役来支付。他们使用牧场,在树林里砍些劈柴,割一点番薯的茎叶,都得用工役去换,因此几乎所有的农民都欠了账房的债。这样,耕地以外的土地由雇来的农民耕种,一俄亩的收入要比按五分利计算的地租收入还要高出四倍。

对于这一切,涅赫柳多夫虽然已经知道,可是他现在听来好像感到特别新鲜,而且他感到奇怪,他以及所有处在他这种地位的人怎么未能看到这种关系的反常性。总管提出种种理由说,如果把土地交给农民,所有的农具就会白白毁掉,连原价的四分之一都卖不出去,还说什么农民会把土地糟蹋掉,总而言之,涅赫柳多夫会因此蒙受极大损失。可是这些理由反而使涅赫柳多夫相信,他把土地交给农民,他自己却损失大部分收入,这正是一种善举。他决定趁此次下乡的机会,把这件事了结掉。收割和出售已经播下的粮食,卖掉农具和闲置的房屋——这些事情等他离开以后由总管去经办。至于现在,他要求总管召集库兹明斯科耶田地周围三个村子里的农民第二天来开会,向他们宣布自己的打算,并跟他们谈妥出租给他们土地的租金。

涅赫柳多夫想到自己坚定地反对总管提出的种种理由,并准备为农民作出牺牲,心里感到十分高兴。他走出账房,一面盘算着要办的事情,一面绕过正房,穿过如今荒芜的花圃(总管住的房子对面却新辟了一个花圃)和长满蒲公英的网球场(1),沿着椴树林里的林荫道走去,以前他常到这里来散步,吸一支雪茄;三年前,到母亲这里来作客的、容貌姣好的基丽莫娃就是在这里向他卖弄风骚的。涅赫柳多夫把明天要对农民们说的话大致想好以后,就去找总管,在跟他共进茶点时又商量了一下清理财产的问题,直到在这方面完全放下心来以后,才回到大住宅中为他准备好的房间去。这个房间平时都是用来接待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