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十四

这个办公室由两个房间组成。第一个房间里砌着一个灰泥剥落、炉膛显露的大火炉,开有两个肮脏的窗户,一个墙角竖着一根测量犯人身高用的黑尺,另一个墙角上挂着一幅基督的大画像,这是所有受难场所向来都有的装饰,仿佛专为嘲笑它的教义。这个房间里站着几个看守。另一个房间里靠墙坐着二十来个男女,他们或者成双结对,或者三五成群,在低声交谈。窗边摆着一张写字桌。

典狱长坐在写字桌旁边,他请涅赫柳多夫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涅赫柳多夫坐下来,开始打量室内的人们。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个穿短茄克、面容漂亮的青年,他站在一个年纪不轻、眉毛浓黑的女人面前,热烈激昂地对她说着什么,一边还打着手势。旁边坐着一个戴蓝边眼镜的老头儿,他抓住一个穿囚服的青年女子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听她说着什么。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脸上凝着惊恐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头儿。离他们不远的墙角里坐着一对恋人,女的留着淡黄的短发,神色刚毅,面容姣美,穿着时髦的连衣裙,是个年纪很轻的姑娘;男的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面庞清秀,留着波浪式的发型,穿一件橡胶短上衣。他俩坐在角落里,低声地说着悄悄话,显然陶醉于爱情中。靠写字桌最近处坐着一个穿黑色连衣裙、头发灰白的妇女,很明显,这是一位母亲。她全神贯注地望着一个也穿着那种橡胶短上衣、看得出是患有肺结核的青年,她想说什么话,可是泪水哽住使她说不出来,欲言又止。这个青年双手拿着一张小纸片,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面带气愤的神色,不停地折叠着、搓揉着小纸片。他们旁边坐着一个身材丰满,面色红润,模样俊俏的姑娘,她长着一双暴突的眼睛,穿着灰色连衣裙,披着短披肩。她坐在母亲身旁,母亲在嘤嘤啜泣,她则温存地抚摩着母亲的肩膀。姑娘身上的一切都长得很漂亮:一双白皙的大手,剪得短短的波浪式的头发,端正的鼻子,坚实的嘴唇。不过,长得最美的是她脸上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善良、真诚,就像羔羊的眼睛。这双美丽的眼睛在涅赫柳多夫进屋时离开了母亲的脸,与他的目光相遇。可是她立即又转过脸去,开始对母亲说话。离那对恋人不远处,坐着一个头发蓬乱、脸色阴沉、肤色黧黑的男子,正在气冲冲地对一个不长胡子、像是阉割派教徒的探监者说话。涅赫柳多夫坐在典狱长旁边,极为好奇地瞧着四周。这时候一个剃着小平头的小男孩走到他跟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小男孩用尖细的嗓音问他:“您在等谁?”

涅赫柳多夫听到小男孩的问话感到挺奇怪,不过他望了小男孩一眼,发现他脸上的神色认真而懂事,活泼的眼睛是那样专注,于是严肃地回答,他在等一个熟悉的女人。

“这么说,她是您的妹妹?”男孩问。

“不,不是妹妹,”涅赫柳多夫惊奇地回答。“那你和谁一起到这里来的呢?”他问男孩。

“我和妈妈。她是政治犯,”男孩自豪地说。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您把科利亚带走吧,”典狱长说,他大概认为涅赫柳多夫和男孩的谈话是违法的。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就是刚才引起涅赫柳多夫注意的、长着一双羔羊般的眼睛的那个漂亮姑娘。只见她站起来,挺直高高的身躯,迈着像男人一样有力的大步,走到涅赫柳多夫和男孩的跟前。

“他问您什么啦?您是谁?”她问涅赫柳多夫。她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信赖地望着他的眼睛,神情是那样坦率,似乎是无可怀疑,她以往、现在对任何人都抱着这样坦诚、亲切、友善的态度,而且不可能不这样。“他什么都要知道,”她说,对男孩露出那样善良、亲切的微笑,使得涅赫柳多夫和男孩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报以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