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八(第2/3页)

于是突然在他的想象中异常逼真地出现了长着斜睨的黑眼睛的女囚犯。在让被告作最后陈述时,她哭得多么伤心啊!他将吸剩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熄灭,揉了揉,又点上一支,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于是,他与她一起度过的一幕幕景象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回想起最后一次与她相会的情形,当时攫住他全身心的兽性的激情,以及兽性的情欲得到满足后所体会到的失望。他忆起她的白色连衣裙和天蓝色的腰带,想起那次晨祷。“我是爱她的,在这个夜里我是用纯洁美好的感情真心爱她的,在此以前我早就爱她,我第一次住到姑姑家写论文的时候,就深深地爱上了她!”于是他又回想起当初自己是怎样一个人。那时候他朝气蓬勃,充满青春活力,生活无比充实,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感到痛苦和悲伤。

当初的他与现在的他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这个差别如果不比教堂里的卡秋莎与陪商人酗酒、今天上午被他们审判的妓女之间的差别更大,那至少也同样大。当初的他生气勃勃,自由自在,前途无量,而现在他觉得自己被愚蠢、空虚、毫无目的、微不足道的生活的罗网四面兜住,而且看不见出路,甚至多半不想摆脱罗网。他回想到,以前他曾为自己的正直而自豪,曾为自己规定了永远讲真话的原则,事实上也做到了实话实说,现在他完全陷于虚伪的泥潭,陷于极其可怕的虚伪之中,而这种虚伪被他周围所有人公认为真理。没有任何出路可以摆脱这种虚伪的泥潭,至少他没有看出有什么出路。他全身沾满虚伪的污泥,已经习惯了这种虚伪,在虚伪的泥潭中生活得十分舒适。

如何处理同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同她丈夫的关系,以致面对他和他的子女而不感到羞耻?如何不说谎话而摆脱与米西的关系?如何从既承认土地私有不合法,又要继承母亲的遗产这一矛盾中摆脱出来?如何向卡秋莎赎罪?绝不能就此弃之不顾。“绝不能抛弃自己爱过的女人,不能因为向律师付了钱,使她免除她本不该遭受的苦役,自己就满足,用钱赎不了罪,不能像我从前所想象的那样,我给了她钱,我就做了我该做的。”

于是他又清晰地回想起当初他在走廊里追上她,塞给她钱,然后匆匆逃离她的情景。“唉,这些钱哪!”他又像当初那样既可怕又厌恶地回忆起这一幕情景。“哎呀!多么可恶!”他又像当初那样说出声来。“只有坏蛋、恶棍才会这样干!而我,我就是这种恶棍,这种坏蛋!”他出声地说。“难道真的,”他停住脚步,“难道我真的,难道我真的是恶棍?不是我,又是谁呢?”他回答自己。“难道光是一件事?”他继续揭发自己。“难道你对待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和她丈夫的态度不可恶下流吗?还有你对待财产的态度?你以这是母亲的钱为借口,滥用你自己也认为是不合法的钱财。还有你整个游手好闲的肮脏的生活。还有这一切的顶点:你对卡秋莎的行径。恶棍,坏蛋!随便他们(人们)愿意怎样评判我,我可以欺骗他们,但是我不能欺骗我自己。”

他突然明白,近来他心中产生的对人们的憎恶,特别是今天对公爵、对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对米西、对科尔涅伊的憎恶,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憎恶。事情真是奇怪,承认自己下流卑鄙虽则是痛苦的,但同时又是令人高兴和欣慰的。

涅赫柳多夫一生已经有过几次被他称为“清扫灵魂”的事情。有时在间隔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突然意识到内心生活停滞,有时是停顿了,于是他着手清扫累积于内心、造成精神生活停顿的所有垃圾,他把这样的精神状态称为清扫灵魂。

每次在这样的觉醒之后,涅赫柳多夫总是给自己制订出一些规则,并打算永远遵照这些规则行事,比如记日记,开始一种他希望永不改变的新生活,如他对自己所说的,翻开新的一页(3)。但是,尘世的诱惑又一次次地捉住他,他不知不觉地堕落了,而且往往比原先还要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