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八

“可耻而又可恶,可恶而又可耻,”涅赫柳多夫这时候心里想道,他正沿着熟悉的街道徒步走回家去。与米西谈话引起的沉重心情仍然攫住他。他觉得,形式上,如果可以这样表述的话,他对她并无过错,他没有对她说过会束缚自己手脚的话,更没有向她求婚;可是实质上,他感觉到已将自己与她联系在一起,已经答应她。然而,他现在凭着整个生命体觉得,他不能娶她。“可耻而又可恶,可恶而又可耻,”他暗自这样重复着,不光是指与米西的关系,而是泛指一切。“一切都可恶而又可耻,”他仍然重复着,走到了自家的门廊。

“我不吃晚饭了,”他对跟在他身后走进餐厅的科尔涅伊说。餐厅里已经摆好餐具和茶。“您去吧。”

“是,”科尔涅伊说,但没有离开,而是开始收拾桌上的餐具。涅赫柳多夫望着科尔涅伊,对他产生了反感。他希望所有的人都离开他,别来打搅他,可是他觉得大家故意都来纠缠他,不让他安静。科尔涅伊端着餐具离开后,涅赫柳多夫本想走到茶炊旁边倒杯茶,可是听见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的脚步声,赶紧走到客厅里,并随手关上门,免得看见她。客厅这个房间就是三个月之前母亲去世的地方。现在走进这个被两盏装有反光镜的灯(一盏在父亲的遗像旁边,另一盏在母亲的遗像旁边)所照亮的房间,他就想起了自己在最后一段时间对待母亲的态度,他感到这种态度是虚伪和令人厌恶的。所以也是可耻而又可恶的。他回想起来,在她病重的最后一段时间,他简直是盼着她早点死掉。他对自己说,他之所以这样是希望母亲早点摆脱痛苦,实际上,他希望自己能早点不再看到她的痛苦。

为了在自己心中唤起对她的美好回忆,他望着她的肖像,这是花了五千卢布请著名画家画的。肖像上的母亲穿着黑色天鹅绒连衣裙,袒露着胸部。画家显然是特别认真地描绘了胸部、两个乳房之间的乳沟、美丽得耀眼的肩膀和颈脖。这本身已经是既可耻,又可恶。在母亲被画成半裸的美人的这张画像上,有一种令人厌恶的亵渎的意味。更令人厌恶的是,三个月以前就在这个房间里躺着的这个女人,干瘪得像木乃伊,却又使整个房间、甚至整座房子充满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那种难闻气味,无论使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消除。他觉得现在还能闻到这股气味。他又想起她临死那一天,用她瘦骨嶙岣的、发黑的小手抓住他强健有力的白皙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说:“别责怪我,米佳,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在她那双因痛苦而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多么可恶!”望着这个半裸的、肩膀和胳膊美丽得像大理石的、脸上露着得意扬扬的微笑的女人,他再次对自己说道。肖像上裸露的胸部使他想起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几天前他看到她也这样裸露着,这就是米西。那天晚上她找了个借口,叫他到她房间里去,看看她为参加舞会而穿上舞衣的模样。他怀着厌恶的心情想起了她的漂亮的肩膀和胳膊。还有这个劣迹斑斑、残酷无情、粗鲁无礼、像野兽一样的父亲和名声聪明(1)其实可疑的母亲。所有这一切都是令人厌恶的,同时又是可耻的。可耻而又可恶,可恶而又可耻。

“不行,不行,”他心里想道,“必须摆脱,摆脱同科尔恰金一家、同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同遗产、同其他一切的所有虚伪的关系……对,要自由地呼吸。到国外去,去罗马,去学习绘画……”他想起自己对绘画才能的怀疑。“唉,反正无所谓,只要能自由地呼吸。先到君士坦丁堡(2),再到罗马,只要尽快辞去陪审员这个职务。还要与律师安排好这个案子。”